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霍棣这几日得闲，就抓林风剑和她一起去上苑游猎。春寒未尽，雪已将要化尽。束缚了一个冬天的手脚，霍棣如同脱笼野鹄，浑身畅快。

　　说是狩猎，其实只是在外头林子里透一透气。霍棣自还在雁回山时谢徵告诉过霍棣，百兽于春繁衍生息，故而在春季狩猎是不利生灵之举。霍棣小时候虽然并不怎么听谢徵管教，但他懂得的那些杂事还是有兴趣一闻的。而且春来时四处鸟兽啼鸣，自有悠扬之意，杀生确实煞风景。

　　本来去年是该秋狩，只是风剑不回来，其他人不敢与她争猎物，束手束脚的，实在没趣味。

　　风剑骑一匹追风马跟着霍棣，换上胡装。他带几分胡人风格的眉目是极适合胡装，别有一番潇洒的意味，骑在马上信步而前，侧脸像刀琢的塑像。

　　他从战场回来，闷的无聊，正是打算在此大开杀戒，全副武装地来，结果白背了一趟弓箭，被霍棣下令跟着“游春”。后面只跟了几个侍卫，并青箬和朱砂同样戎装骑马跟着。他也不避讳，就直接与霍棣道：

　　“来这里跑一趟，连只兔子都不让抓，微臣还指望仗着陛下赏点肉食，我好求姨父下厨。”

　　林风剑的姨父谢徵，原来是雁鸣山上的第一吃货，后来下山进了萧京城，暂且收敛了一些，只在自己家后院架个锅悄悄炖好菜。

　　霍棣说：“你要吃谢徵做的菜，上他府上便是了，还需要假借朕的威风吗？”

　　风剑却继续道：“如今姨父可不得空了，自从定王案引起了朝堂变故后，便有丞相趁机铲除异己之说流传，谢大人门庭若市，比从前更炙手可热。”

　　他忽然停下来，打量着霍棣：“陛下，众人都说如今皇上凡事都决于丞相，不过微臣瞅着，陛下不是如此的人啊？”

　　霍棣抽出腰间的剑，隔了剑鞘打林风剑的头，道：

　　“胆子越发大了，还敢揣测圣意？”

　　又得意地笑起来，“他们这样想，于朕未必是坏事。”

　　臣子间互相掣肘，朝堂上明争暗斗，势力间微妙地平衡，至少能令催促霍棣成婚生子的声音微弱一些。而且，谢徵的势力来源于霍棣，依附谢徵者，就必须支持霍棣，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取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底气。这样一来，霍棣的势力就日渐壮大了。

　　可惜师父一个大吃货，从此难得躲在他的宅子里煮汤羹了。

　　风剑识趣地不再问了。就对霍棣说起军中的事情，练兵各色人等，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眉头一跳，对霍棣道：

　　“陛下，今天可巧有边境的驻军官兵来报，说休鸩自大败后元气大伤，休鸩二皇子趁机分裂，带了一部分族人要去赵国边境上另立门户。如今都是苟延残喘了。”

　　霍棣放任马步细碎地踏过化冻的春溪，潺潺的流水，携着冬日腐败了一季的枯叶奔流而去。休鸩一族自霍棣朝仍是赵国属国时，就已与中原纠缠不休。赵国为与休鸩战事，内部意见分立，内乱迭起，甚至因此令属国燕地坐大，渐成气候，最后脱离赵国自立门户。

　　几百年的干戈与铁马，自温润的萧京一路绵延至萧瑟的塞外，这场旷日已久的战争就要收尾。自太祖以来，多少代君王将他们的子民派遣上漠漠沙场，洒热血以饷君恩，无数西征的亡魂浇筑了塞上的长城，化作大漠之中的离离秋草。

　　为了能打赢这场战争，霍棣父皇不惜启用了身份敏感的定王。而在本朝，这个以血染就的故事终于要就此结束了。霍棣一时心潮澎湃，挥鞭纵马。清浅的溪水迸溅至霍棣的袍服上，霍棣放眼望去——

　　满目山河，花木成春。

　　此时有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霍棣调转马头，却是宫里人，一个皂色袍服的宫人行了一礼：“陛下，瓜州上奏，赵国派了使者来朝，现鸿胪寺安排在瓜州驿馆住下，是否遣人护送入京，还请陛下示下。”

　　赵国使臣？

　　霍棣十二岁回宫时，恰巧也逢着赵国与燕往来的一件大事，那时燕赵边界的相邻两座小城，因为采桑之事产生口角，闹出人命。霍棣那次足足一整天没有见到父皇。那时赵国为此事发难，令萧京朝廷上下坐立不安。而如今，他们的使节入境，霍棣倒并不担心，竟可以这样逍遥地在上苑中骑乘。

　　燕国离赵已有百年。那时只是小小属国，而如今有强将精兵可以驱逐休鸩。霍棣盘算着，身为皇帝，她算是摸了一手好牌：父辈致力于驱逐外敌，到她这一辈，却有机会休养生息；原本赵强燕弱，休鸩游牧为生，挑软柿子捏，赵国本可以趁燕国忙于对抗休鸩的时候，一举攻下燕国，却因为宫中的内斗，失去了这一机会。

　　此次赵国派使臣来，也不知是作何打算。

　　霍棣道：“依从前惯例办。”

　　侧目望了一眼风剑，他骑在马上，一反方才与霍棣私下插科打诨的嬉态，正襟危坐一般，端起了将军的肃穆。

　　这大尾巴狼，装正经倒是挺像。霍棣心里腹诽，扬起马鞭，将春光抛在马蹄之后

　　这几日因户部忙着松州地震救灾的事情，拨粮救济，梳理伤亡，向霍棣禀报的官员进进出出。

　　这日霍棣因着葵水，又因为近日操劳，感了风寒，身上不适，故而免了早朝，就在殿里头抱着个艾草的手炉，看户部呈上来的文书。

　　此日风和日丽，鸟鸣啼啭，霍棣心情舒畅。看了一会儿，着人送一碗酥酪来，就着红糖水吃，很是舒服。

　　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慌乱声。霍棣觉着宫中人这样，实在不妥，正要发作，青箬进来禀报：“陛下，快去外头看看吧！”

　　霍棣放下酥酪，往外头走，青箬指着天上那轮太阳：“陛下请看。”

　　那日头原本旺盛着，此时再看，像是被什么咬出一个小口子来，已不是一个圆。那块黑色的残缺，渐渐蔓延开来，把太阳吞噬成半个，小半个，最后成为一丝环形的光亮。

　　视线所及，都笼罩在昏暗的天色之中。原本天气晴朗的一天，此时宫中的宫人奴婢们都有些慌乱，按照太常寺卿的指示，把钱币首饰金锞往地上撒，时不时念念叨叨，双手合十，跪地祈福，希望能把太阳召唤回来。

　　霍棣就站在那团混乱当中。

　　她好像置身事外，并不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她当然知道，天上那轮太阳，在臣民的眼里，是她本人的一个投射。如今太阳被天狗啃食，就是她受到上苍的责难。这种时候，她应当诚惶诚恐，焚香祷祝，向上苍痛陈自己的过失，好求得上天原谅，将太阳重新赐给改过自新的自己的臣民。

　　可是，她霍棣向来不太相信这种鬼神之说。幼时因为相士的一句“女主中兴”，她就被送出宫去。在有些人口中，她能重回宫中，登鼎龙御，是她吉人自有天相，恰恰说明神明的力量，是如何的高不可测。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筹谋打听宫中的动向，如何在宫中步步谨慎，才赢得端显太后和先皇最后的肯定。

　　几次濒临险境，觉得自己犹如笼中斗兽，挣扎其中，能够脱险，难道是因为那一句“女主中兴”吗？若果真如此，那时的种种筹划争取，为之付出的思量辛苦，又算什么？

　　霍棣就笔直地站在伏拜的众人之中。天地间晦暗难明，只有一丝光亮，从太阳的轮廓中透露出来。她不仅没有跪下，反而仰起头来，望着天空中的光环。天色渐渐回亮，她遂自顾自地走回殿中，留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定王薨了。”

　　霍棣没有从折子里抬头，只轻轻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王义看见霍棣的脸色沉沉的，遂悻悻地退了出去。

　　霍棣一言不发地处理完今日份折子，挑了几封放在一旁。剩下的，让宫人送回有司处理了。她今日心情异常烦乱。前些天的松州地震，加上日蚀，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却有好几位朝臣上书说，这是凶兆，说明君主德行有亏，应当自省。

　　那天日蚀，她并未跪拜上苍的事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了，自然又是一番口诛笔伐，明里暗里批评她对上天不敬。

　　雪上加霜的是，定王偏偏这时候薨了。

　　有个典吏也不知是受了谁指使，上了万言的长折子，在里头追忆昔日先皇如何厚待定王，如何修养仁德，有了什么什么功绩，所以四处出产珍奇异兽，东山出现麒麟，西海献上龙珠。而如今天灾地祸，都是因为当今的圣上，行事妄背天意。上不遵皇天之命，下不行厚土之德。甚至还对自己身为功臣的叔叔暗下杀手，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

　　这人献到霍棣眼前的文书，都胆敢写得这样露骨尖刻，外头的风言风语，大概更加夸张了。

　　霍棣对这些迂腐文人的做派，并不十分放在眼里。但她究竟是顾惜自己名声的，不好当场发作。可她也不是愿意任人拿捏的人，更不愿意被泼一身脏水，还要痛打自己的脸来杜绝众人的悠悠之口。就是这一口气难以咽下，所以生生将这些折子都扣了下来。

　　也未必是不能服软，只是不甘心受人摆弄罢了。

　　过两日，赵国的使臣却进萧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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