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她欲回应，却失声。

　　“想执掌天下，就随哀家来。”

　　那话里有命令一般的权威，不容得反抗。

　　霍棣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诚惶诚恐，身后渐渐起了无数兵戈相撞的声响，哭喊声，混杂起来，像是在她身后，厉鬼一样追逐着她。

　　霍棣心里感到害怕，却看见太后仍在她身前不改步调地前行，丝毫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膝盖生痛。

　　那威严的老妇人转过身来，那如炬的目光重新扫过她的脸庞，是质疑和轻蔑：

　　“想要当大燕的女帝，就必须消受这些！”

　　霍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强自压抑着几乎要溢出的恐惧。

　　突然这个梦戛然而止，青箬唤醒她：

　　“陛下早朝了。”

　　霍棣醒转，觉得恐惧退去后的心头空落落的，陡生凉意。许是这些日子的紧张把霍棣折腾的过于脆弱，在梦中终于没有抵挡住积累日久的恐惧。

　　不知这一局，她有没有辜负祖母期望。

　　夜黑风高夜。

　　定王正在营帐中酣睡，却感觉周遭有了声响。他带军多年，即便是酣睡，也不会很沉，竖着半只耳朵。

　　他迷迷糊糊睁眼，摸上贴身那柄短刀。

　　果然有人，他正要动手，那人出声道：

　　“定王殿下，皇上命臣给您带了一道圣旨。”

　　定王只一怔，借着营帐中微弱的火光，看见来人虽是年轻子弟，却贵气袭人，几年前回朝时，还在先皇的宴上见过。

　　这正是天子侍中，萧京许家的长子，当今女帝的生身母亲宸妃的侄子，许成璧。

　　对那些仍有幸一觉睡到天光的大臣，嘉元二年的这一日依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早朝时忽然显得有些空旷的朝堂，以及那些流传在众人之中的对于昨晚诸事的描述，让匍匐在皇座之下的众人，共同分享着兔死狐悲的忌惮。

　　谢徵退朝时总是一个人走，这一日，他依然孑然一身地穿过群臣，却听见人群中有人在低语：

　　“和丞相素来不合的那几位，今日也都不在了。”

　　这一句也不知是否特意说与他听。谢徵那双丹凤眼里并未显露什么不快，只以一贯的步调，轻飘飘地远离众人而去。

　　这个早晨注定不会太平。

　　许成璧坐在火堆旁看朝阳冉冉升起，随手烤着一只野兔。

　　清晨朝露未已，不过，这军中的事儿，可算是尘埃落定了。

　　方才，定王召集诸将，许成璧宣读了女帝圣旨，有战功者升官加爵，并在此地结清军饷，就地遣散诸军，要诸将散布军中。

　　又当众递了一封家书给定王：“世子思念父亲日久，还望定王随快马入京。”

　　演了这一出温情局，兼有一道诏书从天而降，将领大清早被召到此处，皆有些茫然无措。

　　待到要出营帐，一人携了另一道圣旨而来，掷到地上，众人定睛看去，正是那道假诏书，上面写着定王谋逆当诛等。

　　大家似乎都有些震惊，各自心怀所想。

　　倒是定王霍晚峰率先拍案，一转方才温情，怒骂道：

　　“是何竖子，欲陷本王于不忠不义！”

　　那个将圣旨掷于地的士兵应道：

　　“这道假圣旨，是从李末将军营帐里找到的。”

　　李末此时已面无血色，却争辩不得，只腿软跪下，一口声称是奸人所害。定王怒目看了一圈周围众将领，道：

　　“本王欲报先帝提携之恩，浴血沙场，保家卫国，我之荣幸。如今休鸩已定，了却君王心事。当今圣上仁厚礼士，尔等原可以加官进爵，过安稳日子。却有这样的小人，想陷定瓯军于不仁不义之中！”

　　从旁便有一个将领拔剑出来，一刀挥去，李末的人头落地。

　　许成璧望着那个咕碌碌滚在地上的头，鲜血喷溅了一地，李末脸上的惊恐还未退却。

　　遣散即日开始。李末的顶头上司，除林风剑以外另一副将已经被押送走。许成璧许了定王片刻时间，把军中事务交待给林风剑。临走时，还特地驰马至林风剑眼前。这两人上次见面，还是歌舞升平的纨绔聚会上。如今一人是钦差大臣，身负重任，另一个，眼见着就要升迁。许成璧笑道：

　　“风剑，你可要升官了。”

　　林风剑瞅着他，笑意浅淡：“不及你这天子侍中，当的可威风啊。”

　　许成璧又道：“威不威风，不过给陛下鞍前马后效劳罢了。”

　　有个牙将来报军情，林风剑转头嘱咐，不理会许成璧这个闲人。

　　许成璧于是拾趣地掉转马头，去迎定王，路上看见刚才那个向林风剑禀报军情的牙将，想起方才林风剑嘱咐时唤他的姓名，唤住那牙将道：

　　“阁下是齐唯端？”

　　那牙将转过身来。许成璧心想，这人虽然身量瘦弱，眼神中却透露出聪明利落，但他还是开口了：

　　“听说是你找到了伪造的圣旨，立了大功？”

　　齐唯端有些警觉地望着他，面上还笑着，那种应付长官的军人自制的笑容。

　　许成璧勾起嘴角来：“真是巧，我以为谋逆叛乱之徒，都会谨慎行事，除同谋外，谁也抓不住马脚呢。”

　　这一句话近乎让齐唯端打了寒战。许成璧却看破不说破般，淡然地驰马而去，迎定王去了。

　　嘉元二年的这一日，经历了红日未出时的如晦变局，这一天格外晴好。皇朝的阴谋被挫败在距萧京几座城外的野郊。

　　齐唯端在漫天漫地铺开的日光里眯起眼睛，仰头望着那个骑着骏马的贵家子弟，回味他挑衅而犀利的言语。

　　或许两人都没有料及，几年后，他们还会在萧京的朝堂之上再次相遇，以另一种方式。

　　上一次凯旋宴，霍棣还是锦屏公主。如今却已在上座，俯瞰众人。

　　这场家宴算是霍棣登基以来，除了千秋节最隆重的宫中盛事。端显太后还是皇后时，燕国丞相吕素之作乱，内斗残酷混乱。休鸩趁机在边境坐大，蚕食诸侯，将周围几个小族的领地一并吞并，渐渐强大。

　　尔后，燕朝内斗尘埃落定，端显太后垂帘，此时休鸩轻慢大燕已有几个年头，侵食了燕国部分地区。端显太后在朝中反手为云，在塞外同样手段雷霆。当时用诸将对抗扰边休鸩军队，连年抗衡不下，只因为大燕没有一个运筹帷幄的将才。

　　后来霍棣父皇于蹴鞠场上提拔定王霍晚峰，是这场连绵已久的战争的重大转折点，大燕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反败为胜。他第一次带兵仅千人，却直捣休鸩的重要盘踞地，并斩了一个休鸩的王公，而自身兵力并未损失许多。

　　虽并非惊人战绩，但与他同出发的几位将军，久经沙场，却不及他战功显赫。对比衬托下，这位身世令人忌惮的王爷却乎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此后霍棣父皇晋升封赏，将更多兵力交予定王，他从此展开手脚在这茫茫边境与休鸩斗争。

　　而后萧京局势大变，霍棣父皇病重，遂令他在边境驻守，以边境打下的一片城池为补给，继续深入敌营，争取一举剿灭休鸩部族。而今两年之期已到，休鸩虽未族灭，却已是苟延残喘的游魂，不能再南下扰民了。

　　定王于大燕是不可得的功臣，但也是霍棣父皇心头的一根刺，他赐婚定王，婚后令定王妃与后来的世子长居京城，就是作为他手中的筹码，以控制定王。但他这把双刃剑却给霍棣留下遗患——若不是定王府上诸人长居萧京，定王府的幕僚也不会有机会游说诸臣，设局谋逆。

　　眼前舞袖扇着香风，一阵一阵袭人心脾，霍棣却想着这样的往事，心中一阵澎湃，遂举起宫人查验过的杯中佳酿饮了两口，平复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风剑、许成璧等，还有军中其他几个立了战功的将军坐于席间。沈冉白亦在席，带着世子坐在一侧。一来是因为护驾有功，二来定王、定王妃都不能来了，世子又年幼，所以让他这个舅舅看护着世子。

　　假扮定王妃的女囚后来招供了定王妃的下落，待找到定王妃，却已是乱坟岗里一具无主的尸体。定王知晓后大哭了一场，又把自己预备的棺木给了定王妃下葬，上书霍棣为夫人求取了极大的死后哀荣。

　　霍棣自然无有不允。

　　谁知定王在王妃葬礼上哀恸过度，再加上长年沙场征战留下的伤病，竟一病不起。就连皇上亲自设的凯旋宴席也无法参加，只能派年幼的世子来代替。

　　定王有何错处呢？不过是因为出身皇家，被卷入这场阴谋纷争中，有人想要给他黄袍加身，不惜弑其妻，夺其志，想要借他夺取滔天权势。纵便是他自己知足于亲王的礼遇，可他周围的僚属，却未必餍足。

　　霍棣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狡兔死而走狗烹。她还要不要留定王这个危险的因素在？又或者，其实定王这一场病，正好给了她不着痕迹下手的机会？

　　心念一动，霍棣自己也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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