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巢（女尊）

　　好好的女儿不知是何缘故被下了大狱，关相公缓过神来安抚好关老相公，连忙奔走打探。

　　鸿胪寺少卿之夫是关相公未出阁时的密友，同时也是大理寺卿之子，两人最是要好。他昨夜便在妻主那儿听到关晴将要下狱之事，正门大开，早早备好茶水等待关相公上门。

　　“关相公到门口了。”老公公一路从二门小跑到花厅，少卿相公听了登时起身往外走。

　　关相公步履匆匆迎面走来，少卿相公疾走两步，眼见关相公就要跪下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关相公，正要说话，关相公已先开口。

　　“求好哥哥指点我一条明路，我儿清晨时分被禁军押进大理寺狱中，天可怜见我那苦命的儿，平素虽张狂了点，倒也不曾犯过入狱的大罪……”

　　越至后面，关相公泣不成声，捂着帕子抹泪。

　　少卿相公挽住他的手，宽慰道:“晴娘子素日脾性我自是知晓，”走进花厅倒了碗姜汤捧在关相公面前，“雪天大寒，你匆匆而来，连大毛斗篷都不曾披，快喝碗姜汤驱寒。”

　　关相公坐在椅子上，勉强喝了两口，放下碗道:“我儿未知福祸，我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冷的，哪是一碗姜汤就能填补的。”

　　说着就要起身，少卿相公压着他坐下，一面吩咐僮儿去他房中寻一件大氅，自己则靠着关相公坐下:“你且听我说，昨夜我听我家妻主说了一嘴，”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微微蹙眉，“手怎的这么凉？”

　　少卿相公把姜汤推到关相公面前，道:“若想我告诉你，先喝完这碗姜汤。”

　　关相公一口饮尽姜汤，也不管姜汤是否烫到喉咙，他急切追问:“快说如何？”

　　少卿相公道:“这事是因晴娘子而起，昨日晴娘子从城外归来，正巧碰上西宁使臣裴郎君离京。两架车马相撞，谁也不肯退让，随后晴娘子口出不逊埋汰裴郎君，更是在裴郎君命车夫让路后授意你家车妇故意撞上裴郎君的车驾。”

　　顿了顿，他继续说:“裴郎君是西宁大将军裴星明胞弟，来朝是代表西宁的脸面，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揣了一肚子气返回城中，在官家面前告了御状。官家震怒，这才有禁军清晨捉拿晴娘子之事。”

　　听罢，关相公辛酸落泪:“我家妻主那年奉命出征定川寨，保家卫国落下一身伤疤。现下妻主正在荆湖南路平叛，没成想她一片赤胆忠心，竟是连外臣都比不上。”

　　少卿相公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越说越不像话，哪有非议官家的道理。今日是我听见，若换作旁人，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眶，滴在少卿相公的手背上，他无奈叹息，取出帕子替他擦拭泪水:“这事起因在晴娘子，大理寺那边顾着我的几分薄面，不会对晴娘子如何。你现下首要的是要求得裴郎君谅解，他若说罢了，那便罢了。”

　　“多谢哥哥指点，我这便去驿站向他赔罪。”关相公起身告辞。

　　少卿相公叫住他，从一旁僮儿捧着的托盘上取了大氅披在他身上:“从前风风火火，做了这二十来年的父亲也不曾改。”

　　出了少卿府，关相公坐上马车，吩咐车妇:“去驿站。”

　　裴明举自然不会等着人上门赔罪，他一大早便入宫陪今上的父亲——上君后说话，上君后自打入宫起，再也不曾走出九重深宫半步，恪守本分不敢逾越。

　　每每裴明举来朝时，因他男子之身，能在深宫陪后君们说话。

　　他来自西宁，西宁通西域，加上他能言善道，说起西域趣事来自有一番风味，很得上君后喜欢。

　　上君后与他赏雪，关切问候:“明举昨日受惊了，可有伤到哪里？”

　　“初发时只当自己要去了，昨夜服下安神药睡一觉后觉得好多了，”裴明举揉了揉眉心，“只是每每想起还是会心悸后怕，若我昨日真去了，横死他乡，也不知家姐会不会来接我回家。”

　　上君后眼一斜:“可不兴说不吉利话，”招来宫侍，“你去请位太医来给明举看看。”

　　“不用麻……”

　　烦字未出口，上君后打断他的话:“你远道而来遭此劫难，若不叫太医瞧了，我这心里难安。”

　　西宁在大燕西北，对大燕虎视眈眈，安抚好裴明举就是安抚好裴星明，而裴星明身后站着的是西宁国主，况且西宁政局不同于大燕。

　　她们不换将领，不像大燕兵无常帅，帅无常师，裴星明虽为武将，在西宁地位之高是他难以想象的。

　　且西宁国力强悍，又极其善战，比起北羌有过之而无不及，大燕军中多老弱幼或戴罪之人，空有百万大军，实无百万之战力。

　　不多时太医匆匆赶来，仔细替裴明举把脉，说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中庸之言。再是开了个方子留给他，只说一日三道的煎了服用，他身上病就能好。

　　裴明举笑着收下，心里却是嘲讽太医浑水摸鱼，后又摇头失笑，身为家姐口中的陪葬大军，她们纵有一身医术也不敢使出来。

　　思及此不由得把慈航堂医师与宫中太医对比，慈航堂医师之医术登峰造极，而最难能可贵的是慈航堂医师不畏权贵。

　　她们只用自己认为合适病患的药，不会用所学医术害人，亦不会为了头顶官帽违背医德。

　　陪着上君后说了一下午的话，直到晚膳时分他才从宫中出来。轻提衣袍踏上马车，裴明举慵懒地支头，美目微合:“回驿站。”

　　终日繁华热闹的汴京城在漫天飞雪中也冷了下来，车夫一路静默不言，只余马车碾压白雪的声响。

　　裴明举笑问:“平日里你话最多，怎么今日一言不发？我又不曾怪你昨日抢着出风头。”

　　车夫嘟囔:“公子又在笑话我了。”

　　“有什么可笑话的，”裴明举懒洋洋睁开眼睛，“你该笑话大燕才是。”

　　车夫听了面露讥讽:“不过是从孤女寡夫那儿骗来的江山，也敢说是正统，也敢枉自称大。这正统王朝，再没有比燕更窝囊的了。明明打胜了仗，反倒巴巴的给北羌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布匹的。”

　　车缓缓停住，车夫跳下马车，取了凳子放在地上，小心搀扶裴明举下马车。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驿站分配的院落，只见庭院正中站了个雪人。

　　关相公在庭院中等候多时，驿站的人也劝他坐厅里等候，他执意不肯，说既然求人谅解便要有求人的态度。遂从午时一直站到了现在，若非身上那件大氅，他只怕早就晕了过去。

　　裴明举假意不知他是何人，面带疑惑:“这位相公是何人，可是有商业贸易之事要与在下商议？不妨进来与在下细谈。”

　　关相公嘴唇冻得发紫，他拂去发上落雪，随裴明举走进暖暖的屋子，也没空去整理被冰雪浸湿的衣袍鞋袜，福身道:“我是关山将军之夫苏氏，昨日我家小娘子冲撞小郎君，属实是我管教不力，叫小郎君受到一番惊吓。小郎君若有要求，但可尽情提出，无论是千年老参还是神丹妙药，只要能为小郎君压惊，我定会一一寻来。”

　　换作从前，关相公断然不肯在小辈面前卑躬屈膝，更莫论异国小郎君。

　　如今为了他那正在狱中受苦的女儿，情愿腆着脸送上门给人羞辱，在雪中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裴明举挑眉，优哉游哉坐在首位，关相公依旧站在堂下低眉顺眼，垂在大腿处的手紧握成拳，身子不住地发抖。

　　可能是因为受了寒，也可能是因为……他一辈子的骄傲被人践踏在脚底。

　　裴明举忍住笑意，接过车夫递来的袖炉捧在手上，方才还温润的面上露出几分不快:“原是昨日那小娘子之父，在下这地方小，容不下大佛，”绝然道，“化外，送客！”

　　化外正是为裴明举赶车的车夫，同时是他贴身随侍，听得公子吩咐，立即上前驱赶僵在原地的关相公。

　　关相公不死心，道:“昨日是孽女之罪过，如今事已发生，我只能尽力弥补小郎君已全我之愧疚心意，但求小郎君在官家面前开口，放孽女一条生路。”

　　裴明举一字一句反问:“凭什么？”

　　只用三个字，关相公满是颓然，被化外三分恭敬地请出屋子，门吱呀一声关上，独留关相公愣在门口。

　　良久，关相公轻声道:“小郎君今日不肯相见，我便明日再来，明日若不肯见，我便后日再来，只要能求得小郎君谅解，我愿为小郎君效犬马之劳。”

　　门外没了声响，化外打开条缝往外望，随后紧闭房门走到裴明举身边:“公子是决意要关晴吃些苦头了？”

　　裴明举睨了他一眼:“定川寨之战她母亲让长姐吃了大亏，我在她女儿身上讨回来又算得上什么？况且这是她们姜官家懦弱，轻信我五分威胁五分虚假之话，自甘入了我的局，怪的了谁？”

　　化为低笑:“是，是。明日关相公来了，公子还是不见吗？”

　　裴明举干脆道:“不见。”

　　第二日，关相公准时到院子里等候，风雪已停，化雪格外寒冷，哪怕身上有大氅亦冻得他瑟瑟发抖。

　　裴明举怀里抱着袖炉，脚边摆着铜炉子，支开一点窗缝欣赏关相公爱女之心，终觉无趣，将寒气彻底隔绝在屋外。

　　关相公双手握拳，一副慷慨悲愤的模样。

　　他昨夜前往大理寺大狱，借着少卿相公的一点薄面见到在狱中狼狈不堪的关晴，先是劈头盖脸将她训斥一通，又是拉着她的手叫她宽心。

　　后来他询问昨日事情经过，才知真相根本不是裴明举的那番说辞。车妇是羞辱了裴明举，但关晴从未下令撞击他的车驾！

　　知道事情真相，关相公赶回家中换了诰命朝服就要入宫求见上君后，被关老相公拦下，翁婿两人彻夜长谈，关相公后知后觉。

　　裴明举所说是否是真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信了。

　　大燕立国以来最忌惮武将权盛，威胁皇权，除了拆除各路州的军事防御守内虚外，更是用士大夫治理家国，武将则居于士大夫之下。

　　妻主平叛反贼，节节胜利，虽是大喜，亦是让官家疑心上了。他此时若进宫讨说法，不仅有可能令西宁与大燕的关系破灭，更是打了官家的脸。

　　关相公立在雪地中，心底一声声冷笑。

　　得国不正，自然心胸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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