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巢（女尊）

　　谁在放肆长歌，以人之凡躯僭越神明，指挥山海湖泊，随心而动。

　　劲风疾驰，数之不尽的美景都成过往模糊画卷，季禾抚方悟。
　　她好像看见了顶天立地的女儿们傲立群山之间，沉浮海洋之中。

　　她们明媚的眼眸真挚又热烈，成为天地间难以抹去的一抹姝色。
　　她们满腹经纶、出类拔萃，以亘古难遇的才情与智慧，绘制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壮丽诗篇。

　　是谁说女子只能相夫教子，是谁规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又是谁以鲜血勾勒出四方的框，框住本该振翅高飞的明珠。

　　更是谁说，女子生来软弱不行。

　　季禾抚握住缰绳的手向后一扯，极致用力下马脖子向右偏转，回头，四目相对。
　　前蹄飞扬，比刚才更为剧烈。

　　“娘子。”
　　身后是一声声急切的担忧。

　　“驾——”
　　好像有人在催鞭上前。

　　季禾抚心无旁骛与的卢马相较，任它马蹄乱踏，她自巍然不动。
　　一柱香后，的卢马停下来。

　　季禾抚跨坐在马背上，静静等待几人上前。

　　锦瑟无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还望娘子赎罪。”

　　其余五人端正坐于马上，到底季禾抚没入仕，她们不是她手底下的兵，无需跪拜，因而都头成了五人的说话人。

　　“季小娘子安，姐妹几人是殿前司铁骑马军的，在下都头高破虏，”高破虏目光灼灼，“小娘子之坐骑非凡品，乃一等一凶马。在下本以为小娘子会被这畜生颠下马去，没想到小娘子驭马功夫实在了得，驯服了这不知礼的畜生。”

　　“就是，还以为小娘子是那等酒囊饭袋……”最初叼着草的人笑着开口，话说一半被高破虏捅了一胳膊肘，猛然发觉她说错话，登时缄口不言。

　　季禾抚却知道，倘若她被颠下马去，这就是这群人对她的定性评价。

　　不仅是她们，汴京城里的士人书生们，也都这样认为。

　　并且，沉浸在富贵乡中的士大夫们，不会因为她驯服一匹凶马就有所改变，相反更会觉得她不务正业。

　　锦瑟怒目而视，季禾抚拦下她:“我累了，回吧。”

　　无端捧着斗篷上前为她披上，季禾抚这才发现身躯不知何时已冻僵。

　　“恭送小娘子。”
　　以高破虏为首的五人垂首，恭敬给的不是小娘子本人，而是小娘子的母亲。

　　“就算她马上功夫了得，也不过是在芙蓉帐中消磨殆尽，”一人凝视着季禾抚离开的方向，“凶猛的战马，还是成为纨绔娘子的玩物。”

　　高破虏低喝:“不许乱说，”顿了顿，叹道，“谁说不是呢？”

　　细碎言语顺着风飘来，锦瑟回首怒视，只见几人在她的注视下头埋得更低了。
　　“狡猾无礼的粗人。”

　　季禾抚听了大笑:“她们说得是真话，这么好的马本就该用在战场上。”

　　汴京城外人来人往，季禾抚下马步行，排着队进入城中，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是骑不成马的。

　　临街茶楼酒馆坐满了人，说书人说当年往事，皮影戏里演着古往今来的名将名相。

　　小女孩磕着瓜子说要当大将军，然后被母亲拍了一下。
　　当大将军有什么好，读书考试当了状元娘，那才是家门荣光。

　　“的卢，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倨傲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声音的主人停了停，依旧说下去，“奴乘客死，主乘弃市，是克主的凶物。小娘子好手段，竟叫它乖乖地跟着走。”

　　季禾抚转头，是楚萝。

　　她眉眼带笑退后两步，细腻的手自墨色斗篷下伸出，抬至胸前交叠，腰微弯:“季娘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季禾抚还礼:“楚娘子。”

　　楚萝挤开锦瑟杵在季禾抚身边，笑盈盈道:“娘子方才好本事，凶马发狂都能逢凶化吉。不像在下，虽能骑马，终究不及娘子。”

　　季禾抚淡淡道:“多谢。”
　　从前她百般看不上自己，只在她母亲的压力下与自己结交说话，今日却转性与她套近乎，实在可疑。

　　楚萝自动忽视季禾抚的冷淡，依旧兴致勃勃，甚至带了点促狭:“想起当年娘子与探花娘有过那么一段啼笑皆非的恩怨，后日季郎君出嫁，不知娘子是何心情将兄长交与齐娘子。”

　　季禾抚想了想，当年好像是有那么一段恩怨。

　　齐溪出身寒门，家中姐妹兄弟数人皆做苦工供她读书，堪称举家之力供养一人，倒致她在外行走，不细看还以为是哪家富贵小娘子。

　　她上京赶考那年，正是季禾抚初露叛逆的时候，行为乖张，对谁都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季禾抚自城外游玩归来，见城门处立着一人，风姿翩翩，误以为是外地来的哪家小娘子，生出相识之心。

　　那时候，季禾抚招猫逗狗，猫狗都嫌，更何况是满汴京城的小娘子了，更是看她不顺眼，除却几位臭味相投的混世魔王，没人与她玩。

　　齐溪温和有礼，两人一言一语说起话来，倒也忘了时间，刚认识时还算好，她的本性没暴露出来。

　　日子久了，本性总会暴露，齐溪这才知晓她真心相待的知己原是个混的。
　　原也不打紧，想着她既然还小，混未入骨，有挽救之机，便循循善诱起来。

　　季禾抚哪里听得这些言论，两人便吵架拌嘴，后来齐溪金榜题名，两人差距越发拉大，但也没放弃这段交情。

　　再后来，齐溪受季敞束提拔步步高升，季敞束更是用齐溪教导女儿。

　　人总是有逆反心理的，以至于有一日，季禾抚带着她那些狐朋狗友去给人堵着打了一顿，齐溪记着季敞束的恩，没把事情闹大。

　　只是从此与季禾抚不再往来。

　　从回忆里清醒，季禾抚蹙眉。
　　那时候的季禾抚，还真是混账。

　　“所以呢？娘子想在下去大闹，破坏长兄与齐娘子的婚事？”季禾抚冷静反问。

　　楚萝当即笑道:“某怎会这么想，娘子惯会说笑话。”

　　季禾抚盯着她:“娘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了吧，凭着楚姨与我母亲的同僚情谊，我还会拒绝娘子不成？”

　　楚萝拍手称赞:“爽快。”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忍字帖，“静安亭中是我莽撞，后来回去相日思夜想，既然娘子的字有其形，想必是跟着此人学过字的。”

　　“你想见忍字帖的主人？”季禾抚停下脚步。

　　楚萝激动:“当然，现下汴京城里要考试的书生们有谁不知忍字帖，都盼着邀请忍字帖之主把酒言欢，推杯换盏。”

　　季禾抚捏着薄薄一层纸，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的字究竟有哪点好处，能让这些人这么追捧，甚至为了他，楚萝不惜拉着脸和她周旋。

　　良久，她道:“我答应了人，绝不透露他的身份，君子一诺重千金，娘子不想我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吧？”

　　母亲的叮嘱果真不是没有道理，关楼的字在一群书生中竟然真的引起风波。
　　还好，还好她们不知他究竟是谁。

　　楚萝扼腕叹息，看不出真诚与否:“自然，某断不肯娘子做背信弃义之人，”随后眼睛一亮，“娘子可否说说那位先生现下是否在汴京城？”

　　季禾抚点头。

　　楚萝心底将与季禾抚交好的酒肉之辈过了一遍，皆不符合，于是又问:“先生可是外地人士？”

　　季禾抚摇头。

　　楚萝还想问下去，季禾抚却没功夫陪她了:“你我家宅不同路，就此告辞了。”

　　楚萝拉住她衣袖，笑道:“春闱试验完后在下将在樊楼设宴，小娘子可一定要赏脸前来。”

　　季禾抚正要拒绝，楚萝已拱手:“在下就在樊楼恭候娘子的光临了。”叫人无法拒绝。

　　二月十五，季令出嫁。
　　季禾抚早早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任由锦瑟无端一阵收拾。

　　季令则早早醒来穿衣打扮，一身嫁衣着实流光溢彩，一条条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纹样富贵雍容，手上握着一把湘君七骨绢面折扇，上绘多子石榴图。

　　他在季栎的陪同下入主院拜别母父，季敞束素日沉着的眉眼难得舒缓开来，陈相公含笑端坐，依稀可见眼底泪花。

　　终究是自小在身边带大的孩子，一朝出嫁，又是远嫁，难免不舍。

　　四喜搀扶起季令，陈相公道:“我儿出落的亭亭玉立，父亲心甚安慰。然儿今日嫁做人夫，还有几点父需得提醒教导。”

　　季令垂首:“儿子聆听父亲教诲。”

　　陈相公道:“尊敬妻主，和睦姑舅，是为人夫之本。我儿既嫁作齐家夫，定要为齐家思虑，绵延后嗣，不可心生妒忌，不可口舌争是非，”叹了叹气，接着说，“倘若我儿在齐家受了委屈，万不可闷在心里，父亲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季敞束道:“齐溪是个好孩子，令儿嫁过去，母亲放心。你们两好好过日子，万事还有母亲，齐溪断不会亏待你。”

　　季令泪眼婆娑:“儿不能承欢母亲父亲膝下，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唯望母亲父亲平安喜乐，儿此生无憾了。”

　　季禾抚在庭院外等着，见一行人出来，慢慢下蹲，背后被璎珞项圈硌得生疼，大哥哥则在她背上微微啜泣。
　　她一步一步走向府门，带着一个男子，从无忧无虑走向一座囚禁他的坟墓。

　　“大哥哥，”季禾抚轻声说，“若过得不安逸，就回家来，我护着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