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漠北，唐家堡。

　　大漠黄沙铺天盖地袭来，振得旅人衣衫猎猎。

　　“酒越饮越凉。”

　　直到旁人忍不住出言提醒，贺璟才恍如梦中醒来，几番怔仲后恍惚看向旁人，继续将壶中桃花雪往腹中倾。

　　烈酒灼肠，燎个翻天地覆，催得人断肠，他只觉得双眼被灼得有些发烫，像是要哭出的可怜模样，只是忍住不去眨干涩的双眼，只是继续麻木地咽下口中烈酒。

　　“你还在等谁？”旁边的剑客看看他再看看唐家堡，也分不明白他心底究竟思虑几分。

　　贺璟答：“我谁也没有等。”

　　他这般答着，就连眼底都是冰冷的，就像是对世间一切都漠然不去回应。

　　“三天了，你不吃不喝在这里三天，还在妄求什么吗？”剑客忍不住出言，“此局生死已定，莫要再挂怀了。”

　　“你我都知道，我们为的是天下道义……才不是那些歪门□□的阴邪手段。”剑客继续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该舍弃便得舍弃，唐家堡不肯交出那物，我们也是无奈之举。”

　　“不拘小节啊……”贺璟呢喃出声，他的面容一点点剥落了血色，像是燃烧殆尽的惨白，惟有双眼恶狠狠地泛红，“对啊，唐家堡就是那要被舍弃的小节啊。”

　　“大人，要从远观看起。”剑客劝慰他，“与其让那物落在邪魔外道的手里，不如落到我们手里，我们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啊，您一贯是我等楷模，其实曾经唐家堡于你有恩惠，也应当明事理。”

　　“明事理？”贺璟笑出声来，闭阖起双眼像是累极的模样，眼睫轻微发颤，片刻后再度睁开。

　　黄沙风浪编织在他漆黑一片的眼底，是乌压压一片的沉寂，他安静地让人想起沉没沙海的朽棺，悄无声息，像是某具腐烂的尸骨，像是死物。

　　剑客突然觉得这个平日一贯温和的大人此时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剑客试探性地喊他：“……大人？”

　　贺璟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面上展露出喜色，已然想到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极快答道：“在下季暮，见过大人。”

　　“……季暮，你和前任盟主倒是一个姓氏。 ”贺璟笑了笑，“附耳过来，我同你说些事情。”

　　剑客贴过去候他吩咐，却看见银白色的光亮自贺璟右手一闪而过，光亮太快了，太薄了，就像是天火般难以捕捉，冷得让人如置冰窖。

　　剑客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那处过来的光亮，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是何物，就觉得右臂猛然一阵剧痛。

　　血液争先恐后地从断臂处喷溅开来，腻了贺璟一身猩血，他在那处静默地看着捂住断臂跪在沙地里不断哀嚎的剑客，觉得索然无味般移开了目光。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贺璟温和笑出声来，“那就为我来殉他们吧。”

　　剑客满脸惊惶地看着贺璟，再也顾不得撕心裂肺的疼痛，挪动着爬过去给他磕头。

　　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直至撞出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也未曾停下，贺璟用刀剑托起他的下颚，好生端详着他的模样，却像是隔着他看着另一个人。

　　“有故人驾鹤去兮，昔年流光满袖皆抛，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阿唐啊阿唐……你若是我又当如何抉择呢？”贺璟许久后忽然笑出声来，目光游离，“这世间惟有你清醒，是非又怎会有结果重要。”

　　剑刃撕裂开喉管，溢出大片猩红，湿淋淋地飞溅出黏了贺璟满身，他眉眼弯弯，分明是宽和的模样。

　　“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贺璟笑说，“什么是小节什么是大节我清楚，轮不着你来提醒。”

　　“啧，好生狠辣的后辈。”

　　“什么人？！”贺璟猛然转身去，便看见黄沙深处一人矗立在枯木枝头，寒鸦半空盘旋许久，幽幽落在他的肩上。

　　一身外域的深黑斗篷尾摆过长而从树上垂落，那人赤足立在枝梢，帽帷出露出几缕黑发，与发鬓项链颈部纹满黑色梵文，绿松石珠串自脖颈垂下。

　　他帽檐压得很低，衬出一双满是杀戮气息的冷眼，偏生镀满冷冽笑意，须臾间大漠苍烟自眼过，皆是入不了眼。

　　寒鸦落在他的肩上，他伸手去抚那翎羽，闻言也不过低笑罢，悠然开口：“依辈分，你应当唤本座一句前辈。”

　　“你是何人？”贺璟谨慎试探道，“为何暗中窥视？”

　　“哼，可笑，本座还需要偷听你们这些小辈的谈话吗？”黑衣人淡淡地打量着贺璟，“偶然路过遇上便站这看了会，听了你们满嘴天下道义的屁话只觉得好笑。”

　　“敢问前辈名讳。”贺璟心中一惊，怀疑地抱拳微微行礼，“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刚刚多有得罪，请前辈见谅。”

　　“免了这些繁文缛节，本座许久未曾出山，此番更不想要招惹祸事，名讳这种东西……你不必知道。”黑衣人冷笑一声，“更何况你一小辈，知道了也不一定会认识，本座又何必自讨没趣。”

　　贺璟暗自琢磨着那些归隐的武林人氏，却也想不出有谁喜欢着一身黑袍脖颈上纹梵文，思虑良久才开口：“前辈刚刚说觉得我言论可笑，不知您可有什么高见？”

　　“你这后辈手段不足心狠有余，是真的以为夺了那把剑就可以得天下吗？”黑衣人嗤笑出声，挥手将寒鸦放飞，满眼冷戾，“江湖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尤其是你们这种小辈，哪天死了都不清楚是怎么死的。”

　　贺璟顿时心下一惊，自心底渐渐翻涌出几分杀意来，手指一点点攥紧腰间的剑，面上笑意却不改：“还请前辈指教。”

　　“当初钟皇初铸时江湖因此大乱，顿时人间为地狱，生灵涂炭，哀鸿遍地，钟皇所至之处一阵腥风血雨，也不知有多少江湖人为了那把剑命丧于此。”黑衣人语气无不惋惜，像是的确为此觉得悲哀一般，“四大门派掌门难得与魔教携手，谎称钟皇被折瞒天过海，交代唐家堡收剑让那钟皇再也不面世，结果又是三十年倥偬而过，这人世间再度沦为如今的局面。”

　　“上有朝堂官宦当权，正道势微倾颓，而以天机谷为首的魔教势力为了争名逐利开始剑走偏锋，习了邪魔外道不断作乱，烧杀抢掠，以活人炼尸却失控，而导致阴阳失衡，天下再度大乱。”黑衣人语气有些古怪，“小辈，你是真的以为你得了钟皇就可以救这乱世吗？你不过是在为将来所至最惨烈的局面无意识添了一把火罢了，这钟皇本来就不应该在这世间存在。”

　　“听起来前辈有什么独特的见解。”贺璟笑了下，“晚辈愿听其详。”

　　“想来你与我也有一二缘分，告知你也无妨。当年我有一故人和你有三分相似，只不过年轻气盛误惹了不该惹的人，如今尸骨还在那人府邸林子上挂着，这么多年过去怕早就成为一具白骨了。”黑衣人低声呛咳起来，神色阴狠，“扯远了，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钟皇给我，让我亲手毁了它，免得再有更多无辜人为此丧命。”

　　贺璟偏生扬起眉笑了起来，抽出剑舞弄了一番，手指夹住剑刃温声道：“晚辈倒和前辈有不同的见解。”

　　“哦？”

　　“的确天机谷为首带领魔教作乱，可晚辈一向崇尚以杀止杀，战争没有血腥就永无安息之日，只有让他们吃了苦头记住了教训，才能老老实实回他们地域里呆着。”贺璟继续说，“更何况这钟皇落在前辈您的手上，也不一定安全吧？”

　　黑衣人不怒反笑：“你不信任我？”

　　“我对前辈您可是坦诚至极，而前辈却连名讳都不与我讲，这让我该如何信任你？”贺璟满面真诚，像是在诉说赤肠表忠诚，“前辈倒不如将姓氏告诉我，晚辈好再斟酌片刻再做答复。”

　　黑衣人扯起唇角忽然笑了起来，一面鼓着掌一面从树上跃下，缓步向贺璟走来。

　　他说：“好啊。”

　　“那本座便好生同你道一道我是谁。”

　　他说话语气不轻不重，像是觉得很没意思，衣袖间右手紧贴弯刀两面薄薄刀刃，像是闲庭信步般走近贺璟。

　　忽然他暴起，俯身快步前行几步突然一跃而起，贴身披头就是一刀斩下，贺璟心底早有不详之意，此番更是一惊，扭身也未曾逃过他的杀招，双手交叉硬生生格挡住一刀。

　　只听见“铛”“铛”“铛”三声，弯刀像是撞在什么金属上，硬生生被阻挡得无法前进半寸 ，黑衣人冷哼一声，刀锋一转向脖颈斩去，贺璟伸手一把扭住他的手腕，借力翻身躲过杀招。

　　此时贺璟剑鞘中天地万阙已出，他反手又是格挡住一技杀招，只听见三声脆响，他执剑步步紧逼，剑影快如白虹，行的却是武林盟剑法第一式蟾宫，大破弱势，手段出奇得狠辣，一反武林盟剑法的中庸平和，剑剑直至命门要害，像是非要至眼前黑衣人于死地一般。

　　黑衣人疾退几步，呼吸稍稍紧促一瞬，便是这一个失神，剑风割过帽帷贴着面撕开一条血口。

　　他借着贺璟刚刚发招来不及再展第二式上弦月，俯身一个扫堂腿便踹去贺璟下盘，贺璟一个踉跄后退好几步，刚才心中凝聚的剑势尽数被打乱。

　　二人皆分开疾退好几步，警惕看着对方，自知与对方难分伯仲，若是再打下去也只是体力的问题，还有可能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

　　贺璟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他忽然抚掌笑出声来。

　　“前辈好本事……或者说，天机阁的少谷主，若是我没有猜错，你行的这招可是天机阁那不传外人的苍生式法？”

　　对面那人突然也笑出声来，只是这声和缓了许多，没有再故作什么阴冷的腔调。

　　他不紧不慢地将帷帽扯了下来，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笑吟吟地看着贺璟，噙满风流笑意。

　　“代盟主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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