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你是在耍我吗？”

　　顾无咎望了望唐卿遥，端得满脸恳切的模样，体贴地抓着她手去摸自己心口，温声道：“小友，你听见了什么？”

　　唐卿遥下意识望回缩了缩，却被他牢牢钳制住了，不容拒绝地隔着一层布料抵住轻微起伏的心口。

　　他的呼吸很均匀平整，起伏速度也很和缓，唐卿遥隔着一层布料都可以感受到肌肤的炽热。

　　顾无咎望着唐卿遥，像是要将所有情衷都道与她一人听，平和跳动的心跳就掌握在她的手下，只要稍一使劲手就可以贯穿眼前人的心口，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取出来。

　　于是唐卿遥骤然生出无限绮念，隐晦的、直白的、对的、错的，一切都糅杂在一起，让她接近语无伦次。

　　然而她终究下定决心要恼一恼这道士。

　　她笑吟吟开口：“好凶。”

　　艳色潮红顿时层层蔓上顾无咎双颊，他赧然，顿生恼意，松了那手便别过头不去看她。

　　“贫道倒是第一次见过同你这般放肆的姑娘家。”

　　顾无咎语罢便不去理会她，闷声向前走去，唐卿遥揣测他被气极了，心想总算掰回一局，在道长身后慢悠悠踱步，扯起嗓子喊他。

　　“知行道长，唐家堡可不在此处。”

　　那道长恍若为闻，只身一人穿入树林深处，鹊灰色的身影渐渐隐匿于青葱群野里。

　　唐卿遥抚掌忽然笑出声来，却又不知是在笑谁愚蠢笑谁清明，满心意味含糊不清。

　　她想:贺璟啊贺璟，千万别是你。

　　也最好不是你。

　　她便在此处微微眺望，试图隔着千万云山朦朦胧胧望见唐家堡。

　　那个曾经满是人气，喧哗热闹的唐家堡。

　　于是她想要就这此番声色将悲苦典酒，易为声色咽入腹中浇愁，好大梦一场三千年。

　　她低语:“一切非我之错，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要我承担？

　　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轻柔，最后徒留下模糊不清的气音

　　狂风舔吻过她翩飞的衣袂，在满头乌发间纠缠不清，像是在催促着她踏上注定的归途。

　　风声哭啸着吻过地面霜草沙石，一个劲在那处呢喃。

　　它说:这世事苍凉，你早该看透，你看这繁华往事，是不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狂风在那处讥笑。

　　醒来吧，醒来吧，将往事悲苦典为一杯酒，就着梦庭戏曲喧嚣咽入腹中，我要将你托起来，托到梦里去，然后在酒醒时分看破这天道不常，看透这人间。

　　唐卿遥再也望不见唐家堡了。

　　于是她捡起地上丢弃的剑，像是早就在心中演示过千万次。

　　然后挥剑斩长发。

　　……

　　顾无咎行至乱葬岗深处，面上滚烫才稍稍偃旗息鼓，他稍稍平静了下心境，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名讳。

　　那唐家堡的大小姐顶着一头杂乱的及肩短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冲他笑吟吟地炸了眨眼。

　　他回头看那人，下意识抿了抿唇，面上血色逐渐像潮水般退去，最终只余下一片冷漠的苍白，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动作。

　　他语气生硬开口：“有什么事吗？”

　　“看道长这模样，是不想要与我同行了？”唐卿遥满脸惋惜之情，“你若是自己从这条路去寻唐家堡，要走个几天几夜呢！”

　　顾无咎淡淡开口：“……贫道一人总可以找到，不劳你费心了。”

　　唐卿遥暗自腹诽这道长好生记仇，从领口隐秘的袋子中把钱袋吧啦出来，牵着绳子在指尖打转。

　　那钱袋沉甸甸的，红绳缠绕指尖，在手上一掷一掷，让她想起了唐家堡四方鼎里龙口吞的玉珠，每每地动都会吐到应到的方向。

　　顾无咎望着她手中的钱袋，没有说话。

　　唐卿遥拢着唇角恣意笑着，她的双眼眷留炽焰光热，像是要就此焚烧起来，模糊光暗边界，相逐春日桃花流水而去。

　　顾无咎看着她，却又不像在看着她，只是透过她的面容再看一段尘封的过往，连眼底笑意都沉静了下去。

　　顾无咎沉吟片刻后终究是开了口：“……五五分。”

　　“道长，您这可是狮子大开口啊。”她将语调拖得懒极长，“三七分，不能再多了，小女子出入江湖还得要个过路钱呢。”

　　顾无咎说：“四六分。”

　　他说完便背过身去，不去望着那笑靥如花的大小姐，自顾自地开合折扇，只觉得躁郁一片，像有心火在胸口灼烧。

　　片刻后唐卿遥咬了咬牙，踩着牛皮靴一叉腰便冲那道长恶狠狠道：“四六就四六，你可别反悔了。”

　　“你想要知道什么？”顾无咎终究是叹了口气，接过那钱袋子左右拨弄了下，拣出自己应得的那份塞入袖口荷包，遥遥地把轻飘飘的钱袋丢到唐卿遥怀里，扬起眉尾懒洋洋地瞥着她，“三个问题，若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我可不会说。”

　　唐卿遥将钱袋稳稳接入囊中，暗想这若是投掷暗器准心可是极强，收敛起面上肉疼的神情，肃然道：“我唐家堡被屠的那日你是不是在场？”

　　顾无咎淡淡开口：“是又如何？”

　　“你为何不出手相助？”唐卿遥死死咬住下唇，迫切地想要得一个答案。

　　“我为什么要出手相助？”顾无咎只觉得好笑，“我说过我不曾习武，若是我陷进去怕是自身都难保。”

　　唐卿遥自然不信他满口自称不习武的屁话，就论刚刚丢钱袋的准心，没个十年八年也练不出来。

　　然而她并不打算过多追问下去，知道的太多有时候并不是好处。

　　“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现在你还有一个问题，赶紧说吧 ”顾无咎看见她满脸苍白，莫名有些不想和她对视，刻意地避开她逼问的目光，“剑，我是定然会取走的，即使不在唐家堡，我也有的是办法取回来，即使不择手段。”

　　“两个？”唐卿遥错愕，“刚刚那个问题你分明是在撒……”

　　顾无咎出言打断了她的质疑，他的眉头向下压去，下头是双笑吟吟的秋泓眼，只在那处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载满露华浓时春月柳，道不尽的春花秋月。

　　“我这个人一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他说，“我也从来没说我一定要说真话。”

　　“小友，还有一个问题。”他仍然是温柔笑着的，额前的坠珠反射光热将他眼底笑意切割得支离破碎，于是他端起缱绻柔情的韵调，继续问道，“你打算问什么呢？”

　　唐卿遥哑然，声音断裂在喉嗓难以继续，像是极艰难说出那些话语。

　　顾无咎看着她，沉静不语，像是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知道是谁害死了我爹娘。”

　　就像是春花注定被秋月代替，旧的总会被新的取代，万物更替守恒自然，她所问的不过是注定走上属于自己的归途。

　　顾无咎这般想着，忽然笑出声来，望着唐卿遥似有怜悯。

　　“大小姐啊，你自己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呢？”

　　唐卿遥深深望了他一眼。

　　忽然想起那日唐家堡遇难，漫天都是火光，热意混淆在血腥气里分辨不清，她躺在尸体之间，再也没有力气促使自己抓紧手中的剑。

　　那人的声音在烈焰中被蒸腾得失真。

　　“对不起，谢谢你。”

　　她在火光之间遥遥看见了黑色帷帽下那人的双眼，沉稳而平静，像是再怎么腥风血雨也无法触动其中半分。

　　她曾经是那般喜欢憧憬着一个人，就像喜欢这世间每一处花草生机，喜欢到熟记那人每一寸眉目眼鼻，连一个笑意都可以放在心中斟酌许久。

　　然后当她看见那双沉静的双眼时，却只想语无伦次地杀死他，食之血肉，剥其筋骨。

　　那人同她说：“大小姐，你当拿起手上的剑，同我再战一场。”

　　唐卿遥想至此处，面上笑意再度古怪起来。

　　她想：贺璟啊贺璟，居然有一个人，连这么多年的情谊都是冰冷的，这是要怪我识人不清，还是要说我入戏太深呢？

　　“看起来那人是你的小情儿？”顾无咎挑起一侧眉，“我瞧见他也没生得多好看啊，且不说同我比，就和三十二楼的小倌比也差上……”

　　“……你给我闭嘴。”

　　顾无咎抱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念头乖巧闭上了嘴，有一下无一下地瞥着唐卿遥，想要看看她究竟是哪只眼睛瞎了会看上那个人。

　　然后他转念一想，突然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既然这么丑的都能恋慕许久，像自己这种会不会将她迷得神魂颠倒时时刻刻移情别恋？！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小友受了情伤，也千万别因此移情到我身上，虽说贫道的确是人间少有的优秀，但美人恩啊……最消受不起。”顾无咎觉得要将唐卿遥移情别恋的念头扼杀在苗子里，一本正经道，“贫道自知品性不同于常人，自来风流于欢场，但总不愿意被一段情谊拘束而失了痛快，倘若小友因此生出恋慕，也莫怪我拒绝得太过薄情伤了和气。”

　　“……滚。”

　　顾无咎并未因此恼怒，笑容玄乎而高深，像是早已勘破天机，悠悠道：“死而复生。”

　　“……道长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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