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再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雨势骤减，须臾间便拨开浓厚云雾见到浓厚绮艳的霞衣，此时天边天朗云清，晓光初霁。

　　唐卿遥蜷缩在山洞里已有一夜，身侧剑身映出天光，她瞧见天际大亮便起身出了山洞，抖满一身雨露，催动内力烤暖衣裳，仰头望着天幕四顾茫然，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可笑的是，这天大地大居然没有一处可以当做她的归宿，若是顾无咎在……

　　她很快又冷笑一声，将心底念头一一撇开。

　　她离了那道长又不是无法独活，何必日日都心心念念他？

　　寒气袭上她的脊梁，她环抱着自己一个瑟缩，只觉得冷得要命，盘腿而坐运气将内力运转了三个周天，只觉得小丹田透出一股暖意，就像是浸泡在热水里软绵绵地提不起劲，逼出满身热汗，终于将寒意驱散了开来。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见一旁树丛间传来沙沙作响，像是有人疾驰而过，旋即一阵轰鸣般的马蹄声传来，像是在追赶什么。

　　“咻”得一声，树林间像是有一支剑镞破空而过，唐卿遥疑心是某些猎户在此狩猎，却又怕遭遇歹人，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接近那处，然后拨开草丛蹲在里头往前看去。

　　只见前头齐刷刷一排都是骑着红鬃马的橙衣少年，皆是张弓像在伺机等待什么，而为首的少年与旁人都不同，年纪稍微小些，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衣摆纹绣祥云仙鹤，虽说他看起来尚未及冠的模样，长相清秀无比，一道狰狞的刀疤自左眼划过，再细细一看那左眼分明是颗眼睛模样的琉璃珠子，做工精致与右眼相较很难看出区别。

　　唐卿遥听见旁人唤他季渡。

　　季渡气定神闲地坐在身下名驹照玉狮子马上，缠着层层绷带的手上稳稳得执着一把大约有十斤重的弓箭，而剑支翎羽则绑着红丝带像是为了与旁人区分开来，他剑支所对处是一位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在前面逃命，衣衫褴褛的妇人。

　　“看来少盟主这回又可以夺得头筹了。”

　　“以少盟主现在的实力再有三年便可追上那代盟主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身后几个惯会拍马屁的后果纷纷表态，却一时不察说错了话，引得季渡眉梢一挑，桀笑道:“三年？”

　　他猛然转过身去，满脸凶恶之态，将剑镞对准方才开口的人，一字一顿恶狠狠道:“不用三年，只要我想，我大可以现在就取代了他！”

　　那几个少年被吓得噤了声，缩头乌龟似的在那里不敢说话，而前头妇人跑至树丛边界，被一块枯木重重绊在地上，泥星子溅了满身，她死死咬紧下唇不敢发出声来，只觉得膝盖骨一阵剧痛，连滚带爬也要向前逃去。

　　然而她无法再向前逃去了，一只脚死死碾在了她的手背上，像是要将她手骨踩断一般，妇人双眼早已被泪弄得模糊一片，只在那处不断呢喃着“求求你”，抬眼乞求般看着眼前人。

　　身后跟随着的少年毕竟尚还年幼，难免有几个良心未泯的，于心不忍地开口:“这回魔教草谷已经打够了，她们母女看着也可怜，少盟主不如放她们一马吧……”

　　季渡冷笑:“魔教败类骚扰我们武林盟的时候可曾想过放我们一马？这是一报还一报。”

　　语罢季渡阴恻恻笑着，从腰间取了弯刀贴在那妇人脖颈间，撕扯开一层血皮，像是要刎颈的模样，那妇人觉察到杀意，搏命似的在那处挣扎，一脚踹至他的胸口。

　　季渡被踢得发了怒，刀尖毫不留情就刺穿那魔教妇人的喉管，热乎乎的猩血喷涌出来，将他溅成了个红衣人，粘腻腻得也粘了妇人怀里婴儿满身，婴儿还以为母亲在和自己玩闹，在被褥“呀呀”叫着吐泡泡。

　　唐卿遥在旁处看得心中一阵发怒，又见那季渡将婴儿高举像是要摔在地上的样子，她平日在唐家堡里看惯了美好事物何尝见过这些，只觉得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幕枉为道义，入眼皆是触目惊心。

　　她以前贵为唐家堡大小姐，事事顺心事事如意，想这世界非黑即白，她亲眼目睹的对即是对，错即是错，连善恶都单薄得像一张白纸，到了现在一捅就破。

　　她如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茫然不解，打了个寒颤，话本上侠客行侠仗义的教导在此浮现在脑海中，她想起正道弟子应当行侠仗义，她看着眼前这一个个正道子弟残杀老弱妇孺，又想起贺璟叛出唐家堡那日，顿时手脚冰凉。

　　她不想做人群里不发声的那一个，对于血淋淋的真相无能为力又无动于衷。

　　她想至此处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飞身上前便是一脚踹在季渡心口，将季渡猝不及防踹一边去了，顺手接住半空中坠下的婴孩，捧在怀里执剑对向那群正道少年。

　　那群少年被眼前这一切看呆了，哪曾想过上前进攻，却看见那季渡挣扎着爬起身来，胸口明显被踹出一个肮脏的黑鞋印，他扯着衣服脸色难看极了，指着唐卿遥便道:“你又是何人？居然敢管我们武林盟的闲事？是活腻歪了吗？！”

　　此时抛却心底一贯善恶袭击同道弟子，唐卿遥心情却出奇地畅快极了，她手中锈铁剑利落挽了一个剑花，左手环抱孩子蹬地便袭上前去，只听“铛铛铛”三声，弯刀和锈铁剑碰撞在一起，近成残影。

　　唐卿遥步步紧逼，季渡被逼得只能向后退去，避无可避之时手中弯刀被人用剑挑起，一把拍落在地，再抬头时喉间已经抵上一片冷硬冰冷的东西。

　　他心下一惊，面容此时满是凶煞之气，仰起头恶狠狠看着眼前那执剑的姑娘，试图用少盟主的威严震慑眼前人，却看见那姑娘细眉一挑，不言语就活脱脱就成了个罗刹杀星，两眼冰冷，顾盼间浑然是冷冽的杀气。

　　“你是何方妖女？！”季渡虽说心底气势不足，但面上还是一五一十摆好姿态冷哼出声，“我乃武林盟少盟主，父亲曾是震慑江湖的武林盟主，你此番待我可知后果。”

　　唐卿遥见他死不悔改，还试图搬出季盟主来吓唬自己，顿觉失望，又将剑身递近几分，瞧见那季渡六神无主的神态就觉可笑:“早就听闻季盟主惯是大公无私的性子，倘若他在此，见你这般欺凌老弱，且不说定然也会支持我此时行为，大义灭子也是可能的。”

　　旁边那群正道少年已然被眼前一幕吓得脸色苍白，转身便要悄然离去通风报信，却见唐卿遥轻飘飘一眼扫过来，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你们武林盟做出这些事又与你们口口声声厌弃的魔教有何异？！也不嫌丢了正道的脸，你的少盟主位子本就不稳，倘若我将你这些事在所有人中广而告之，你这又能坐多久呢？”唐卿遥踩着季渡胸口不让他起身，用剑挑起他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话语却是漫不经心，好像并不在意季渡事后会怎么报复自己。

　　“邪魔歪道人人当除，你这是在助长炼尸的邪风！”季渡咬了咬牙便道，“我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道义！”

　　唐卿遥被他这番言论气笑了，舞着剑“唰唰”几下冲她头上削去，季渡被吓得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却久久不觉疼痛，是觉得头顶一阵清凉。

　　他听见一旁的正道少年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顿觉不对，睁开眼睛去摸自己头顶，依稀可以摸到一点白白的药粉一样的东西，上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如同一个四面光滑的卤蛋一般。

　　再一看身旁，那乌黑的一团，不正是本该在他头顶上的头发吗？

　　他顿时心下一阵悲戚，想着今日就算真的折在此地也要和这妖女拼命，发了疯似的挣扎着要去掐她脖子，却只觉脖颈一疼，温热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处涌处，剑刃只是陷入了一点罢了。

　　他心下顿时冷静下来，不敢再动弹，以免这条小命今日真的交代在此，讨好似的望着唐卿遥便道:“这位女侠，瞧你出招套路也是正道弟子，应该明白武林盟代表什么，你若是杀了我可对你没好处。”

　　“我的确不想杀你。”唐卿遥冷笑出声，“我还不至于去拿一个小孩的命，只是今日这事给你一个告诫罢了。”

　　“什么？”

　　“倘若再去将魔教的老弱妇孺虐杀充人数上缴，下一次就不仅仅是下手这么轻了。”唐卿遥慢悠悠地收回了剑，顺手将季渡的弯刀揣入囊中，“你的刀不错，我收下了，就当作赔礼了，那些被你们打来的草谷在哪里？”

　　季渡望着父亲送自己的弯刀就这样被人抢了去敢怒不敢言，强撑出笑来:“就在附近山野武林盟的营帐处，离这大概有四五里的路，步行大概要半日，倘若女侠今日要来取人我定然大设宴席，让您将他们尽数放走。”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亲自前来。”

　　唐卿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滚，季渡赶忙跑到照玉狮子马旁，一跃上了马，同随行的少年逃也似的疾驰而去。

　　她做完这一切才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低声哄着，却听见身后一阵草木被拨动的声音，下意识抓紧弯刀转身看去，却发现眼前人是顾无咎。

　　“你来做什么？！”唐卿遥冷喝出声。

　　顾无咎也被她这番警戒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苦笑一声，抬头轻轻看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抓着她衣角低声道:“我放心不下你。”

　　“我的事就不劳少谷主费心了，毕竟正邪殊途，你我还是适当保持着距离。”唐卿遥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便将衣角扯了回来，“少谷主也未免太过轻浮，男女有别，不要见着一个姑娘家就拉拉扯扯，你我又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就不要做出这样惹人误会的动作。”

　　“惹人误会……是惹你误会吗？”顾无咎欲言又止，见那姑娘神色疏离不似作假，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来，转口不提刚才的话来，“你不当留那季渡一命，他为人最睚眦必较，倘若他活着回到武林盟定然会想着办法报复你，武林盟不乏季舟那一辈的高手，倘若惊动了他们……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

　　“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您少谷主来保我。”唐卿遥嘲冷笑一声，指尖点向自己的心口，像是要将自己的心剜出来给他看一般，“你冷情冷性惯了，你不在意旁人死活，而我不同，我的血是热的，我做不到你这般杀伐果断，也做不到亲手夺走旁人的性命。”

　　“少谷主啊少谷主，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我们也不应该同道而行，最好的方式就是我们就此了解，从此再也不见，好吗？”

　　顾无咎哑然，他看着眼前姑娘，面容是陌生的冷峻，像是连眼睫上都封着霜。

　　她一字一句说的是无比认真，用着最冷静的口吻，像是真的在提出最好的意见，不同于曾经见过任何一种模样。

　　顾无咎沉默了许久，他开不了口，无法再将轻率的话语当做情衷而道出，他四顾茫然，一阵莫名的悸动在心底跳跃，让他有些心慌意乱难以说清属于自己的真正情感。

　　他望着那姑娘，突然有些心灰意冷。

　　“不好。”

　　他这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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