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顾无咎只觉得一阵哑然，喉嗓间干涩如刀割，他舔舐到唇间的血腥气，难得自心底生出一种茫然的无措来。

　　他下意识说:“阿唐……”

　　唐卿遥看向他，他被这一眼看得忽然定了心神，脑海中一点点清醒起来，只摇了摇头便道:“不，唐姑娘……”

　　唐卿遥望着顾无咎忽然笑了起来，阻了他想要伸来的手，她立在一块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用剑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如电扫过他面上每一处角落，似乎在审视。

　　顾无咎下颚被那剑挑了起来，强制性地与眼前那姑娘对视，他望见那姑娘眼底残着无妄山巅三寸的白，冷得直让人发颤，她执剑的手很稳，像是对一切都不为所动，鸦黑的宽袖顺着腕间滑落，露出冷白的肌肤。

　　她干干净净，她光明磊落。

　　他心神微动，此番兵戈相见，他反倒生出几分风花雪月的绮念来，想起一些不得想不得念的事物。

　　他想着血脉里流动的那肮脏的血，有一日终将溅那姑娘满襟，将那光风霁月的人所有纯白都搞脏，他想至如此居然病态地生出几分快意来，在那处迟缓展出一分笑意。

　　唐卿遥说:“你与我相处这么久，应该明白我的秉性，自贺璟之后，我最恨旁人欺瞒我，看我在那里四处出丑的笑话。”

　　顾无咎略微抬了下头，刀尖又极快跟上，他觉察到下颚的冰冷，苦笑一声:“我并不是为了看你笑话。”

　　“顾道长……或者说是少谷主，我居然曾经还妄想过你可以救我，事事告诉你事事征求你的意见，傻到以为我们在乱葬林相遇都是阴差阳错下的一段善缘。”唐卿遥眼底灼燎怒火，她死咬下唇，品到一丝血腥气才愤愤松了唇，迫使自己再度冷静下来，“原来你接近我，抱着的是和贺璟一般的念头，想要从我那处得到我血脉里钟皇剑魂，然后……杀了我？”

　　“顾无咎……”她双唇在发颤，只冷声开口，“你真的令我恶心。”

　　顾无咎声音有些紧绷，他少见得有些失措:“倘若我真要杀你，我在初见时便会下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唐卿遥没有作答，振袖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顾无咎抓住了衣袖无法动弹，她恶狠狠回头望了一眼，“你究竟想要怎么样？还想要借着你那虚构出的身份蒙骗我羞辱我吗？”

　　她只觉得难过，心如刀绞，被削成碎末一般痛得连指尖都不住发颤，只能睁大双眼不让眼中滚烫淌下，好让自己态度再刚硬些，不至于在这个骗子面前丢脸。

　　“我也曾同你这般过，想要当个仗义疏财光明磊落的大侠。”顾无咎静静看着她，声音在安抚她，“可你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你一人就可以抉择的，你无法决定生死，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更无法左右旁人对你的看法。”

　　“我也想要成为你。”他看着唐卿遥，想要伸手去碰那双泛红的眼睛，却被她扭头避开了，只能一点点缩回了手，“可我不像你，我自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力，我因为祖上血脉低贱而被正道鄙夷薄待，在我危机之时只有我义父愿意救我。”

　　“阿唐，我别无选择。”顾无咎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我只有这一条路，既然选择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不然我面对的只有死亡这一个下场，我不断告诫自己得活下去，我不能死，我得赢得天下人的尊重，我要成为天下第一，为自己证明。”

　　“阿唐，你和我不同，你还有选择的权力……而我，除了修习魔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唐卿遥突然开口:“……你喊我什么？”

　　她像是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面色惨白一片，像是失了颜色的花，临近凋零，只用指尖恶狠狠点向心口，同顾无咎说:“我心口曾经被一支剑镞刺穿过，伤我的人曾经也是和你这般喊我阿唐，信誓旦旦许诺护我一世，自我被他伤后我便再也不信旁人的许诺，唯独只有你是例外。”

　　“顾无咎，我没法相信你半句，甚至半个字眼。”

　　“因为你就是一个骗子。”

　　“你的确是个好人，走上这条路也可能是无计可施。”唐卿遥继续说，“你三番两次暗中助我我都明白，可我是亲眼见着你待旁人是何等薄情冷血的，为达目的你可以不顾往昔情分……顾无咎啊，你连骨子里都是凉的，我怕啊……哪一日我同崔霜霜一般被你这般待着，这世间红粉佳人千万，而我又能在你眼里占得几分？”

　　“你想杀了我吗？”顾无咎沉默片刻，突然开口。

　　“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可我也不是心胸宽广之人，我眼里容不下半点错误，也做不到一笑泯恩仇这种大义之举。”唐卿遥挥剑斩断顾无咎牵着的衣袖，长叹一口气，“即使你我立场相对，我也不会杀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两不相欠。”

　　“好一个两不相欠！”顾无咎拽着那半截袖子忽然笑出声来，像是在自嘲，“若是我执意要跟着你呢？”

　　唐卿遥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正邪殊途，若你执意跟我，休怪我不顾往昔情分。”

　　狂风携雨卷袭过顾无咎身上过于单薄的道袍，她在雨里静静看着唐卿遥远去的背影，眼底真情假意依旧阴阴沉沉让人难以明晰。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才拢紧衣物，四面环顾面色苍白，双唇翕动了一下，像是在说一个“好”字，却又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他的手冷得近乎在发颤，却刻意不用内力取暖，只在雨里怔怔淋着。

　　他难以避免又想起了那自己经历过又痛恨无比的血腥场景，他想啊那一字字正邪殊途，又仿佛在此见到那一双双被人用刀尖剜去的双目，血腥气仿佛犹在鼻尖徘徊，还得以嗅闻道。

　　“的确是正邪殊途。”他淡淡开口。

　　的确是正邪殊途。

　　语罢天间盘旋寒鸦落于他消瘦的肩上，他低下头望了望，自绑在乌鸦爪上的小木筒间取出一截泛黄的信纸。

　　是义父送来的信。

　　可他此时无心去看，随意地收入袖口，寒鸦依恋地去蹭他骨节分明的手，他淡淡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将手伸向寒鸦的脖子。

　　就只是出了手。

　　他想:谁不是恶人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