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自那里夜谈后，二人心中各有所思虑，第二日东方刚开明便自无妄山出行，沿着扬州一条通往城内的官道赶路，避了骆家庄便向金陵行去。

　　金陵的路上不免要穿过武林盟驻地明川渡，当年在江湖天下第一和季盟主双双归隐后，正邪大乱，后武林盟为了安全起见便搬至扬州明川渡，贺璟担代盟主在众人见证下扶持季盟主的稚子上位，担任少盟主一位，虽说前任盟主夫人极力支持自己长子为武林盟盟主，但毕竟一妇道人家人微言轻，并不服众。

　　因此武林盟众人划分为两党，一党崇尚传统，认为武林盟应当顺位继承，一党却极其支持扶持贺璟上位，前者行事颇为保守，后者而更大胆激进，江湖上做派观念大有不同，因此向来碰上就会产生争端。

　　即使贺璟在武林盟中，当年唐家堡趋于保守，在两党之间却更支持季盟主之子上位，在外唐家堡弟子碰上贺璟也因为立场不同不免有些尴尬，但在唐卿遥记忆中贺璟并未对此有什么怨言。

　　唐卿遥这般想着依旧是想不出贺璟唐家堡满门的直接原因，她越想心底越苦楚，只是闷声往前头走着，然后一头磕在那道长后背上，磕得鼻子生疼。

　　她刚想要抱怨几句便听见那道长开口。

　　“你看天上。”

　　唐卿遥抬头望了望天际。

　　二人走了大约有一两个时辰，无妄山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路，方才大亮的天不久便成了一片阴沉郁色，黑压压地压得很低，四处空气闷热得很，只让人觉得烦躁无比，又惹得二人皮肤粘腻极了，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怕是又要下雨了。

　　唐卿遥这般想着，扭头看见顾无咎也在看着天际，眉头紧簇，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沉吟片刻开口：“这般走下去也不是个事，眼见着便要下雨了，不如去前方驿站租个车夫借辆马车再赶路。”

　　“还有多少脚程？”唐卿遥有些担忧地望天，“在下雨前还可以赶上吗？”

　　“大约还有三四十里。”顾无咎忖度片刻，只将心底焦虑隐压心思，“得快些了，不然怕是不等到驿站雨便落下来了。”

　　一语成箴，没过多久天空就雷声轰鸣一片大雨疾至，狂风平地而起，哭啸着席卷过旅人衣袍，刮剜得面部一阵刺痛，力劲之大像是要将人袭倒。

　　二人在雨里跋涉而行，不过多久低洼处的水就积到了脚崴处，鞋袜泡在泥水里湿成一片，雨水倾盆二下，油纸伞禁不住暴雨，不久就被压断了伞骨，雨水直往他们衣袍里猛灌，凉得他们一个哆嗦，雨水糊眼几乎分不出露来。

　　他们步履匆匆，踩着雨势更大的前奏一前一后窜入驿站支起的小摊里避雨，左右望望这驿站冷清得很，也仅有一两人在那处避雨吃茶，跑腿的小二肩上盖着一条白布巾，像是嫌热，赤着膊露出满身白条条的筋肉，只是在那满脸忧虑地在那处望着外头雨势唉声叹气。

　　掌柜的见二人满身是雨冲入摊子赶忙迎上，唤小二为他们上两碗刚烧的热姜汤，在那处絮絮叨叨地吩咐一阵，又转身递过去两条烤得软绒绒的毛毯给他们盖上。

　　唐卿遥取出一点碎银换了两碗糯米粥和三四盆酱菜吃，粥在锅里煮得正稠，发出香甜的气息，捞出来的时候还有点烫嘴，喝了几口便觉得满嘴顺滑，驱了身上残余的几分冷意。

　　顾无咎难得狼狈至此，苦笑几声也催动内力烤干衣物，只觉双手冰冷麻木一片，也围到火炉那里取暖。

　　二人其他包袱也被火炉烤得差不多半干，便在那里小口小口喝粥，正觉得惬意时，便听见旁边一阵惊呼，旁边桌子那边娇娇怯怯走来一个少女，满脸憧憬地看着他们。

　　“看这位哥哥的打扮像是江湖上的侠士，我平生最憧憬英雄了，哥哥若是不介意就来和我拼个一桌吧？”

　　那少女眉眼生得清隽清润得极，望着旁人便在那处甜甜笑出两弯梨涡，一身利落的短打，背上竹箩放满了药材，她这副少女怀春的娇羞姿容让人看了便一眼生怜。

　　难得顾无咎没有应答，只在那处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她，似乎心底早有思虑，余光瞥见唐卿遥在那处望着那少女发愣，便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像是想听听她要怎么作答。

　　唐卿遥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一愣的，那少女将细碎散发撩到耳后，犹如得到应许一般，又上前几步，目光像是生了钉子，她就在那直勾勾地看着顾无咎不转眼，像是势在必得，伸出手就想要去碰那道长。

　　“对不起，我们不需要旁人同行。”唐卿遥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自心底生出一种不悦来，假意笑着一把抓住她伸出来的手不让她再前进半分。

　　唐卿遥那双细长的眉本来眉尖就向下，此时压得更低，眉尾爽利扫入发间，再看那头发削至齐肩利落得很，这一笑一瞪又衬得那双目出现了几分凶相来，像是犬类护食时常做的姿态，吓得那少女“啊”得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在那处寻求帮助似的看着那道长不吭声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道长看完了戏便扬了扬下巴示意少女开口。

　　她犹豫地转身看了唐卿遥一眼，片刻后才柔柔道：“小女子崔霜霜，是扬州一家药铺雇的帮佣，本来在这处采药，不想遇见大雨……听见二位也是要去金陵，若是不介意，可否带我一程去前头明川渡？”

　　“不……”

　　唐卿遥还未来得及拒绝出声，便听见那道长笑吟吟开口，“好啊，贫道平生最见不得姑娘受难了，你若是想要跟着便同我们二人一起走吧。”

　　唐卿遥被这道长不争气的德行气笑了，只道他见一个勾搭一个，有了好看的姑娘便忘了正事。

　　她这般想着，就冷冷瞪了一眼那道长一眼，凉飕飕开口：“顾无咎，你别自找麻烦。”

　　“怎么可以说自找麻烦呢？贫道天生喜欢怜香惜玉，不舍得让姑娘落半滴泪来。”顾无咎盈盈笑了下，一合折扇便抵唇笑了下，“尤其是美人，美人的眼泪可最是值钱了，我怎么舍得让姑娘家为我流泪呢？”

　　“……”唐卿遥无言相对，只觉得心火烧旺，让她一阵恼意，转身便看见崔霜霜在那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像是被吼怕的模样。

　　她看着只觉得更烦躁，连粥也不喝了，落下一句“随便你”，便径直走向刚刚借的马车里去，顾无咎在那处看着她上马车，却也不急着追上去，只在气定神闲地喝粥。

　　“你这张脸很漂亮。”他由衷赞道，话语却很惋惜，“可惜配的人是你。”

　　崔霜霜托着下巴甜甜地笑着，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我奉劝你别妄自动手。”顾无咎淡淡饮了一口热粥，然后放下碗筷用帕子擦拭唇角，“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崔霜霜嘻嘻笑出声来，笑得很温柔很好看的样子。

　　她说：“我知道啦，少谷主。”

　　“那个女人是谁呀？是你最爱的人吗。”

　　“不是。”顾无咎这般答道，双目盈满浅浅笑意，“至少现在不是。”

　　崔霜霜若有所悟地一拍脑门，继续说：“那你可千万不要喜欢她哦，不然我定然会杀掉她的。”

　　顾无咎再饮了一口姜汤，直饮得满鬓热汗才停了下来。

　　他笑了下：“知道了，我的好妹妹，我一定不会喜欢她的。”

　　说完他就起了身，离了桌子转身追着唐卿遥而去，崔霜霜在那处咬着下嘴唇，满面不甘心的神态，眼眶又红了一遭。

　　“是我还不够美吗？”她呐呐开口，犬齿深陷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她只是满眼怨怒戚戚然道，“为什么都这么好看了还不跟我多说几句？”

　　她越想越心有不甘，想起自己这些年岁不断剥下的美人面就觉得心底一阵委屈，她自认不是个坏人，一切都不过为了让顾无咎好生再看看他，她自当年毁容后就见不得世上比她更美的人，又不肯承认自己心中自卑，只想着下次又要剥谁家姑娘的面容好让那道长再多看自己几眼。

　　“姑娘？姑娘！”

　　掌柜的在她耳边不断地喊着，她从臆想中惊醒，阴冷地瞪了那掌柜的一眼，直把那掌柜吓得后退好几步，只在那处抚着心口暗自想着美人果真都是有两张面孔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像自己这是癞□□就别觊觎了，安安分分地过好日子就好了。

　　“姑娘，方才你让我准备的姜汤毛毯你看如何？”那掌柜的赔笑道，“那二位看上去挺满意的，这赏钱……”

　　崔霜霜想起顾无咎身边那女人便觉得刺眼，恨不得早些剥下她的面皮好让她不再使那狐媚劲缠着顾无咎她这般想着近乎咬碎一口银牙，想要冲进去抓着那女人就扒了那张皮下来。

　　她愤愤想着，随手将钱袋丢给那掌柜的，再三吸气整理了一副明媚笑颜，转身往马车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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