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漠北唐家堡硝烟四起，空气中硫磺的火.药气翻滚着掩盖沙石下埋葬的尸骨，将血腥气一并吞噬殆尽。

　　唐家堡外哨楼墙上挂着一行尸骨，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心口被人用刀挖出一个一拳大小的血窟窿，里面的心脏像是在这些人生前被人活生生活生生掏了出来，他们面色皆是惶恐狰狞，自嘴部内侧被人用铁钩穿破，像是屠夫吊着猪肉论斤买卖般齐刷刷一排吊在外墙上。

　　唐卿遥被几个人押到平日操练习武的校场，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愣是镇不住她，卯足了力气也没有办法将她按跪在地上，只能用粗麻绳将她四肢束缚起来，再一层层绑在唐家堡平日练箭的木桩上。

　　几个武林人士见她终于被制服了，想起方才在众人前丢脸的情形就觉得一阵恼怒，恨恨地用腿踹了她胸口三四下，怒斥道：“给我老实点！”

　　贺璟推开层层围观的武林人士，行到唐卿遥面前，握拳抵唇低咳三声，示意在场各位肃静，嘈杂的喧闹声才慢慢消下去。

　　贺璟直视着唐卿遥，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心不在焉：“你当死。”

　　他指尖搭在弓上，捻起了一根红翎的短箭，手背上青筋暴出，手指拉起弓弦的很稳，如他漆黑一片的双眼，黑沉沉的沉寂无声。

　　“放浪形骸，勾通外敌，纵使你是唐家堡大小姐，此行依旧当诛。”

　　唐卿遥忽然恶狠狠地笑出声来，拧起眉头捂住胸口猛烈呛咳起来，她估摸着自己胸口断裂了三根肋骨，搁在那隐隐作痛，咳出满嘴腥血来。

　　“就连你也信我是叛徒？”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忽然冲贺璟问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璟的唇瓣，似乎极度迫切可以从里面听到些什么满意的答案。

　　“此女邪性乖戾，惯会颠倒黑白妖言惑众，面对亲生父母都能痛下杀手，这等妖女不应留在世间，还请贺少侠赶快处决，省的夜长梦多，再生事端。”身后的江湖子弟抱拳向贺璟行礼，急声开口，“唐家堡的覆灭在江湖上已经弄得各大门派人心惶惶，倘若再不严惩这个妖女，贺少侠在这武林盟……怕是要失了人心啊。”

　　贺璟抿了抿唇，没有继续搭话，只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唐卿遥，像是在辨别她话中真假，沉沉叹了一口气：“阿唐终究是与我自小长大的妹妹，就连禽兽都通晓情谊，你们让我杀了她……我又怎么下得去手？”

　　“贺少侠，此行诛妖女由不得你半点犹豫，自季盟主归隐江湖昄依佛门已经过去了三载，人人都推崇你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倘若你就此放过这妖女，怕是不服众啊……”抱朴门的道士见贺璟杀心未起，忙上前劝道，“虽说这妖女同你关系甚好，可她连亲生父母都下得去手毒害，更何况是你呢？此次你不除去她，他日定成祸患！”

　　“我说我没有杀人，你信吗？”唐卿遥舔着唇又咳出些血沫来，她死死地盯着贺璟，像是要自他身上看出些什么因果，“你信吗？”

　　“若是以前我自然会信你……可当我们发现你时，你手上握着刀子，浑身是血，阿爹阿娘……倒在你身后，证据确凿，你让我如何信你？”贺璟声音忽然嘶哑了起来，像是无力再说些恳切的话语，疲倦地低下头去，“阿唐……你让我如何信你？我失了父母，阿爹阿娘收养了我，虽说当年……可我如今早已将他们当成亲生父母看待……你又何其狠心让我同当年那样漠视他们的死？”

　　“阿唐，每年这日初七，我会来此为你哭一哭，为你念经赎罪，让你不渡亿劫轮回，早日超度……入佛国。”

　　贺璟松开拉弓的手，箭镞离弦那刻唐卿遥在他眼底看到一种类似释然悲痛的神情，紧接着心口一阵剧痛，箭簇刺穿了她的心口，陷入血肉间，就像贺璟平日常在校场练箭时一般稳，连半点射箭的轨迹也没有因为悲痛而偏向另一侧。

　　大片大片的血液争先恐后般从胸膛汩汩淌出，她心口甘棠色的领袍上血渍一点点晕了开来，她只觉得四肢轻极了，像是魂魄随时要抽离出身子像浮萍般无根四处飘荡，双眼一阵发沉。

　　她昏昏沉沉间隐约听见有人在争执该不该为她立碑，她听不明晰，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灌下了浆糊，什么也听不进去又什么都不想听。

　　她感觉自己身体被人挪动着丢上了草席，随意地裹了两下，在地上拖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身体被人抬了起来，朝一处拋了过去。

　　草席裹得不紧，她的尸体从里面脱离而出滚下小山坡，身形扭曲地抵到了另一具死尸上。

　　唐卿遥嗅闻得到空气中浓烈的死尸气，即便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也明白自己此时所处何地，景况如何。

　　她的确不甘心就这样阖上眼死去，背负满身骂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叛徒和妖女，即使入了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她还没来得及沉冤昭雪，她还没来得彻查爹娘的死因还自己一个清白，还没来得及质问贺璟为什么连墓碑也不曾为她立下。

　　她此生众叛亲离，死生亲友深恩负尽，受尽一切辱骂和屈辱。

　　可她还没有活够，她不想入阿鼻地狱。

　　脑海之中像是有唐家堡的弟子叫嚷着“师姐快些醒来，莫要误了晨练”，然后三两成群嘻嘻笑笑地到她床边去扯被褥，试图换种方法喊醒她。

　　于是她猛然睁开了双眼。

　　然后刚睁开眼就望进了那道长的双眼。

　　那道长手中拿着一把铁锹，另一端深扎土地，像是要将她埋起来的模样。见着唐卿遥醒了也不慌，只伸手用衣袖擦拭额间汗渍，顺手将铁锹丢在一边。

　　二人一个半截身子在土里，一个踩在另一个人的坟包上，看着对方面面相觑。

　　“莫怪莫怪。”道长首先回过神来，微微欠了欠身，好心好意地伸手去想要将她扶起来，满是诚恳开口：“小友睡了太久，贫道一时以为你与死者无异，快快请起。”

　　他这般说着满眼恳切的神色，又生得一副好模样，这般言语倒像是真心诚意，要剖开心腹给旁人见一见衷肠，倘若唐卿遥没有望见他右手沉甸甸的钱袋子，怕也要信了他的鬼话。

　　道长眼底笑意是勾人的风流，眼睫低垂，偏生唇角还要一个劲上翘，乍一看就觉得用活色生香形容也不为过。

　　唐卿遥突然心中一动，眼眶一热，硬生生逼出泪来，把那道长惊得面上笑意也不顾了，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她眼泪，好声好气地哄道：“姑娘眼泪最为值钱……小友若是真的难受，那贫道给你赔个不是，然后将钱袋子还你便好。”

　　“你……先将脚挪开，你踩到……我的手了……”

　　字句一字一字地从唐卿遥牙缝中蹦出来，她说这话时咬牙切齿，满脸痛苦之色：“劳烦将您的贵足挪开些……”

　　那道长默默地将脚收了回去，她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冲那道长笑，笑得露出满嘴森齿，敛了方才满脸凶神恶煞，刻意作出乖巧模样，换脸之快让那顾姓道长都觉得自行惭愧。

　　她笑嘻嘻的：“道长啊，你将我的坟掘开好不好呀？”

　　顾无咎被她笑得只觉得脊骨一阵凉意，只是笑盈盈地蹲下身，用指尖托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详：“小友，这样不好呢。”

　　唐卿遥睁大双眼瞪视着眼前那人，却见顾无咎迎着风佯装呛咳，捧着心口做足了西子捧心想柔弱做派，恨不得就此洒下两滴泪来的模样。

　　“贫道很柔弱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卿遥，“万一小友出来恩将仇报……”

　　神他妈恩将仇报！

　　“咳……贫道算了一卦，此地不宜久留，若是再呆恐怕有灾祸缠身。”顾无咎用拳抵唇低咳两声，极好心地把手将钱袋子温柔地塞入唐卿遥上衣的衣领，“小友，你见贫道那么柔弱，定是经不起大风大浪。人呀，要学会自食其力，再说你已经是江湖人了，应该早就要学会自己掘了自己的坟啊……”

　　说话间他将铁锹顺手丢在了唐卿遥捞得到的地方，拍了拍满手尘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套繁琐的告别礼。

　　“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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