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4年]

　　2014年的后半年，在全家人的努力下，陆悦然的身心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
　　然而伴随着陆悦然的逐渐痊愈，陆绍阳身上却是多了不少伤口，虽然用他自己的话说：皮糙肉厚的老爷们儿，压根不是事儿。可顾笛心疼，又不好说什么，有一次给他涂药膏，涂着涂着眼泪哗啦啦就这么滴了下来，弄得陆绍阳哭笑不得，把人一把揉进怀里又是亲又是哄：“顾老师坚强！坚强！诶你看我这又没啥事，哭啥？”
　　顾笛抹了抹眼泪，吸着鼻子郑重其事：“陆绍阳我跟你讲清楚，现在以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为我着想，你也一定要保重你自己。我不想看你受伤，一丁点伤都不想看到。”
　　陆绍阳勾起唇，淡淡的笑化在深秋微凉的阳光里。
　　他揉揉她的脑袋：“傻丫头。”

　　这年十二月上旬，N城遭遇了寒潮，气温骤降十度，陆永轩和梁淑贞不约而同都患上了严重的感冒，那天中午一个开始发烧，一个咳得不成样子。考略到他们上了年纪，身体都不算太好，陆肖然把公司的事情放了放，开了车陪父母去医院做些检查挂点水。悦然情况已经没有大碍，他们便让小李在家照顾一下。
　　陆绍阳傍晚回来时，发现家里没人，他转溜了一圈，最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打开微信给顾笛发表情包。顾老师这会儿正在改月考的卷子，改的昏天黑地，几个同事一齐吐槽现在这些学生写字写的跟狗爬似的难看。
　　顾笛眼睛发胀，余光瞥见微信不停的闪，她点开，一溜串全是陆绍阳给她发的各种表情，又好气又好笑。历史组的几位老师都是和善人，关系处的不错，看见顾笛盯着手机笑，都了然地打趣：“顾老师得赶紧给我们喜糖吃啊！”
　　顾笛笑着脱口而出：“成啊，那你们可得把份子准备好！”
　　李老师看见顾笛笑得一脸甜蜜，由衷感慨：“小顾，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变化特别大？果然有了爱情就是不一样，你整个人真心比以前鲜活生动了太多。”
　　张老师接了话：“那是自然！我可见过顾老师家的那位陆警官，又高又帅，人还风趣！关键啊，多宠我们顾老师！”
　　顾笛微怔，很快羞赧地垂下眸去，满心满脑的全是陆绍阳。

　　陆绍阳看见顾笛给他回了微信，又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别闹，我改卷子呢。”
　　他情不自禁笑出声，不用想都能猜到手机那头的丫头小脸儿通红、又笑又气的可爱模样。
　　这时家门被钥匙旋了开，小李陪陆悦然出去散步回来，一开门便看见陆绍阳坐在沙发上转眸看向她们。
　　其实陆绍阳在家里已经住了几个月，陆悦然的情况也一直好转，看见他的时候已经不再会像开始时那样激动，她也早就知道，几个月来的可口饭菜都是出自他的双手。
　　只是心结未除，除了毒瘾犯时的宣泄，她依旧不愿多面对自己的哥哥。
　　陆绍阳有自知之明，几个月来也是尽量回避，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四目相对，还是头一回。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小李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正准备陪悦然上楼，却突然发现刚才买的一袋水果落在了水果店忘了提回来，不由地“啊呀”了声。
　　“怎么了？”陆绍阳问。
　　小李抓抓后脑：“刚才买的水果忘提回来了，我这就去拿回来！”语罢意识到什么，试探地拉了拉悦然的手，“小姐，要不我们一起出去再透透气？”
　　陆绍阳起身正准备开口说，他去拿就好。却不料听见了悦然微沉的声音：“小李我有些累，就不陪你去了，没事儿的，我上楼休息一会。”
　　小李有些担忧地“哦”了声，看着她又看了眼陆绍阳，悻悻地叹口气：“那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转身出去，开门窜入了一阵冷风，把陆绍阳吹的整个人浑身一哆嗦。屋子太大，小李关门的声响被莫名地放大了几倍，回旋在耳畔，显得尤为突兀。
　　两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绍阳轻咳了声，脸上扯着笑，温柔又小心：“悦悦，客厅里有些冷，你回房间歇会儿，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呀？还是你最爱的青椒肉丝和昂刺鱼豆腐好不好？”
　　悦然却没有动身，只是静默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陆绍阳见状也不再多说，去房间拿了她的居家棉服出来放在她的身侧：“悦悦，把外衣换下，你在这儿看会儿电视，晚饭一会儿就好。”
　　他没指望悦然能给以他回复，语罢便转身走去厨房。
　　很奇怪，陆绍阳觉得自己被一种难言的情绪笼罩着，又莫名地感觉接下来的几秒钟、也或许是几分钟，会发生什么他一直期待却又一直畏惧的事情。
　　想到这里难免有些好笑。整个J区、乃至于整个N城的刑警队，都多少耳闻过他陆绍阳这号人物，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办起案子来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要命。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他就是个懦夫，彻头彻尾。
　　陆绍阳自嘲地苦笑，打开冰箱门将食材拿了出来。

　　这时窗外又传来中学生放学的嬉闹声，似近似远，一会儿近在耳畔，一会儿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漫长而静默的时光。
　　他有些失神，不自觉地望向窗外，他看见了冬日的黄昏，混杂着不甚清朗的空气，一片混沌，混沌到他开始有些分不清过往与现实。他觉得，不远处那条街道上嬉笑走过的中学生里，就有他的妹妹，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漂亮的像只小天鹅，她清亮的眼睛盈着光、盈着隐隐的骄傲、盈着对于未来的无限期许。
　　他回过神来，将做晚饭需要的食材全部拿出放在台面上，而后又挑了青椒拿去水池清洗。自来水哗啦啦地落入洗菜盆，发出阵阵闷响，掩盖了窗外那一声声少年的嬉笑。可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夹杂于沉闷的水声里，如梦似幻。
　　“哥哥，这个棉衣薄了，我有些冷。”
　　一刹那，陆绍阳只觉得周身的血液要爆裂他的血管喷薄而出。他的头脑刷的一片空白，直到手中的青椒掉落在地，发出一个轻微的、沉闷的声音，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头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沉重到连一个转身，都要耗尽他积攒了十四载年华的所有气力。

　　他看见他的妹妹，坐在距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她不再年少，她病容难掩。可她的双眸慢慢地盈起了光，慢慢地与他脑海中的幻像重叠而起。
　　他克制着自己，不让声音明显的颤抖：“好。”他说，“我去给你拿厚点的衣服，马上来。”
　　陆绍阳觉得自己一切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他几乎失去脑力思考，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外套搭在自己的手臂，而后走至陆悦然的身前。
　　他缓缓地蹲下身，试探性地将双手绕至她的后背，她没有躲避，他便继续着以极其轻柔的动作，为悦然披上了那件厚外套。
　　他们那么近，近到悦然额前的一绺发丝会随着微风，轻缓地触至他的面颊。兴许是这微弱的触感会刺激面部某个敏感的神经，陆绍阳忽然觉出自己的眼眶开始盈起微凉的液体。他张惶地垂下双眼，却又很快被脑海中某个炽烈的期冀驱使着重新抬起。
　　“悦悦，让哥抱抱你，可以吗？”
　　陆悦然先是浑身一紧，却又在几秒钟后，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她仍旧沉默着，仿佛刚才的那句低喃，真的就只是陆绍阳脑海中幻化了漫长十四年的臆想。可她没有挣扎，没有躲闪，以一种静默，缓缓地没入了陆绍阳的怀抱。
　　那一瞬间，深埋于心太多年的悔恨、自责、思念，在妹妹微凉的面颊贴上自己胸膛的那一刻，如滔天的巨浪般翻滚而出。陆绍阳机械地将妹妹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紧到他们的心跳相和，紧到每一次的呼吸都恍若一次救赎。
　　他终于再无法自抑，任凭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
　　“对不起……悦悦，对不起……哥是混蛋，十恶不赦的混蛋……”
　　“哥发誓……以后，以后哥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相信我，悦悦……”
　　“对不起。对不起。”

　　冬日冷暖相织的阳光，缓缓地没入陆悦然凄寂了许多年的心田。
　　“哥哥。”
　　她的喃喃，融在他破碎的哽咽里，融在一片橙黄色的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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