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4年]

　　陆悦然在戒毒所的戒断治疗，进展得并不顺利。
　　她心理创伤实在太深，一直不是特别配合治疗，两个来月下来，身体一个劲的虚弱下去。
　　更为严重的是，她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

　　5月中旬的一个雨天，陆绍阳接到电话，来自他在戒毒所工作的同学王辛。
　　王辛告诉他：陆悦然出事了。
　　剧烈的身心折磨，令她在这天清晨，用一块藏了很久的玻璃碎片，割向了自己的手腕。幸好发现的及时，她被立刻送往医院。
　　她身体虚弱，手劲并不很大，因此玻璃并没有割得太深，却仍是失了不少血。

　　陆绍阳挂了电话立刻跟领导打了声招呼，开车直奔陆悦然所在的医院。他是王辛第一个通知的家属，因而也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人。
　　他在抢救室门口看到王辛，神色慌忙地迎了上去，“阿辛，我妹妹怎么样？”
　　“发现的及时，应该问题不太大，你别太担心。”
　　陆绍阳点点头，倚墙微微弓着背脊，声音哑的厉害，“麻烦你了。”
　　这时抢救室大门被护士推了开，喊了声：“陆悦然家属哪位？”
　　陆绍阳赶忙抬眸，道：“我，我是她哥哥。”
　　“是这样，病人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失血比较多，需要输血。她是AB型血，但昨晚我们院刚刚抢救了一个车祸病人，那人伤的太重几乎全身换了血，所以现在我们医院血库AB型血不太够。你是这个血型吗？如果是赶紧来救个急，不是的话我们就赶紧想办法去市里的血站调血。”
　　陆绍阳立刻点头，“我是AB型的，用我的！”
　　“那最好了！你赶紧跟我来签个用血知情书，然后我给你采血。”
　　陆绍阳应了声，快步跟着护士进了一侧的房间。
　　护士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验血，而后拿出仪器给他进行采血。
　　“我妹她需要多少？”陆绍阳问。
　　“院里血库还有点余存，给你最多采400cc。”
　　他想了想，轻声道：“没事的，不够就用我的，我身体好，多少都行。”
　　护士闻言抬了眼，“身体再好也不是这么个瞎闹法啊。”
　　他苦笑，“我真没事，只要她能好，我怎样都行的。”
　　最终，在陆绍阳的强烈要求下，护士采了500cc的血。
　　他从采血室出来，脚步稍显虚浮。
　　王辛招呼他赶紧坐下，他低笑声，说自己没事。而后撕开护士给的一块巧克力，双目凝视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心不在焉地将巧克力放入嘴中。

　　几分钟后，陆永轩梁淑贞和陆肖然全部到达了这里。
　　“悦悦！！悦悦！！！”
　　梁淑贞几乎站不住，自抑不住地冲着抢救室嘶喊。
　　王辛见状，赶忙上前劝慰：“陆太太，您女儿已经没有危险了，您别太担心。”
　　众人稍稍舒了口气，却仍旧难掩惊惧与哀伤。
　　陆永轩和陆肖然向王辛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梁淑贞依旧失神，眼睛紧盯着抢救室，空洞地望。
　　陆绍阳一句话没说，兀自起身，行至走道尽头的窗台，静默地为自己点了支烟。
　　直到第三支烟在指尖燃尽，他深呼吸，转身走了回去。

　　这时陆悦然刚好结束了抢救，被几位护士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陆绍阳见状，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迎了过去，谁知刚刚临近那张推床，梁淑贞便陡然抬眸，漠然而悲哀地望向他。
　　“你有什么脸在这里？”
　　陆绍阳浑身滞住，甚至连同呼吸与血流，都在母亲的问语里，刹那间凝滞。
　　推床的护士中，就有刚才为陆绍阳采血的那位，她听见梁淑贞的话，不由替他不平，忍不住开口道：“您怎么这么说话呢？刚才我们血库血不够，就是他二话不说给病人献的血！”
　　一时间，寂静一片。
　　陆绍阳勉力笑了笑，将手从推床的护栏上移开，轻声道：“队里一会儿要开案情分析会，就先走了。”

　　他转身，却在走出不到十米的地方，隐约地感知到身后正投向自己的视线。
　　他于是回过面庞，仅仅只有短暂的几秒，他看见妈妈的双眸在望向自己，以一种复杂到无从解读的目光，望向他。
　　他再次挤出一个笑容，挥了挥手，“我走了，妈。”
　　而后回眸，背身离去。

　　陆绍阳没有说谎，案情分析会的确在十点半召开，但他没有回分局。
　　他开车来到了红阳路。
　　这里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鱼龙混杂的破乱街道。漆黑的沥青路面笔直而干净，周边林立着住宅小区和大型的购物中心。这是如今的好地段，2013年年底房价就卖到了三万一坪。
　　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里曾经的样子？有多少人还记得，2000年的冬天，这里发生过什么？
　　不会有什么人记得的，人是那么健忘的动物，今朝有酒便忘了昨日苦痛。
　　可偏偏还有些人，那么那么想忘啊，却不敢忘、不能忘。
　　陆绍阳忽的有些想笑，莫名其妙地想笑。
　　可他笑不出来，于是，只能抽烟。一上午，抽完了一整包。直道他的眼前泛起一阵阵的黑雾，不知是失了血、还是抽多了烟，终是任凭疲惫至极的躯体瘫软地伏在方向盘上。
　　明明是答应了顾笛那丫头，以后少抽的。
　　可你看他陆绍阳，无能到连这个承诺，都无法做到。
　　他忽然好想她，好想抱抱她。
　　于是他划开手机，拨出了那个号码。
　　“丫头，中午出来吃饭吧。”

　　中午，他们去了胡家私房小馆。这家餐厅离分局和Z中都不远，口味不错价格实惠，他们同事聚餐都经常安排在这里。
　　陆绍阳吃饭时一直强打着精神，顾笛其实第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对，但面对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没有忍心拆穿。
　　直至一顿饭吃完，他俩回到车里，密闭的狭小空间气流不太顺畅，低沉的气压终是让他强撑的笑容逐渐萧索。
　　“悦悦今早出事了。”他轻轻开了口，“太痛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一片玻璃碎片，早上割了手腕。”
　　顾笛蓦地瞪大双眼，惊慌而担忧。
　　他寡淡地笑了笑，“你别担心，发现的及时，这会儿没事了。”
　　她舒了口气，伸手欲碰触他的手掌。而就在这时，他忽的伸出手臂，几乎用了一阵蛮力，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他的下颌贴着她的额头，微微地低喘着，她甚至感觉到有微凉的液体，正缓慢地滴落、并顺着自己的额角蜿蜒。她伸手抚上他略显苍白的面颊，轻柔地一遍一遍地抚着。
　　“陆绍阳，悦然在戒断恢复期，身心那么脆弱，做出些过激的事情，有时是难以避免的……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没事的……没事的，慢慢来……”
　　他蓦地笑了声，缓缓地摇起头来。
　　“可是丫头，我还是回不了家啊。”
　　他的声音荒芜地恍如一片干涸的泥土。
　　“我想回家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