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4年]

　　微寒的春风吹开陆家小院的第一树白玉兰时，陆永轩和梁淑贞终于决定，送悦然去戒毒所。
　　陆绍阳前前后后打点，找了如今在戒毒所工作的警校同学，再三恳求一定多加照料。
　　陆永轩他们送悦然去的那天，陆绍阳请了半天假提前在戒毒所门口等着。
　　当时是一个早上，晨曦微微，空气里弥散着清寒的早春气息。他将车停在门口的车位，习惯性地开了车窗准备点一支烟，恰在这时收到顾笛发来的短信——
　　“你到戒毒所了吗？悦然他们来了没？”
　　他回：“刚把车停好，等他们呢，你一切放心。你到学校了？”
　　“我已经在办公室了，你是不是又准备抽烟？”
　　陆绍阳笑，“丫头你神了啊，不过我听你话，现在不抽，以后也少抽。”
　　“这还像话。”她发来个微笑的表情，“安顿好了别忘了跟我说一下，先不跟你说了，我去看早自习了。”
　　“你去忙吧。”
　　他放下手机，笑着将左手手指中夹着的一根烟塞进了烟包，重新放进车门边的凹槽。再抬眼的时候，陆肖然的车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陆绍阳于是立刻下了车，哈口气搓了搓手，快步朝着那辆轿车停泊的地方走。
　　陆肖然先下了车，眼神复杂却又强装淡漠地望了眼自己的哥哥，陆绍阳只是轻笑，说：“你们来了。”
　　陆肖然点点头算作回应，而后为父母及妹妹开了车门。
　　悦然依在梁淑贞的怀抱里，瘦弱苍白，一想到之后还要在这戒毒所里受的苦，所有人都难受的不行。陆绍阳心里更不好受，可他明白，无论是这过去的十几年、还是未来的很多年，自己恐怕是连表露“悲伤”的权利都不该有的。
　　所以他只好干干地笑，唤了声“爸妈”，又小心翼翼地、放柔了声音试探性地唤了声：“悦悦？”
　　悦然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更是浑身一缩，梁淑贞赶忙又将她抱紧了些，柔声抚慰：“不怕，悦悦，妈妈在呢，不怕。”
　　陆绍阳便再没说话，悻悻地走到车子后面准备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拿出来，谁知陆永轩在这时出声叫住了他。
　　“你忙工作去吧。”
　　陆绍阳抬眼望向父亲，有些发怔。
　　“我请假了的，没事，我帮着把悦悦安顿好……”
　　“不用了。”陆永轩打断他，“你也知道，悦悦并不太想见到你。”
　　陆绍阳沉静了好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爸，一会儿你们找一位叫王辛的警官，他是我以前的老师，我和他打过招呼，他会帮着安排的。”
　　陆永轩低低地“嗯”了声，又说：“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陆绍阳抿着唇，又朝着母亲及偎在她怀里的妹妹望了眼，轻声道：“妈，那我就先走了。”
　　他言罢转过身朝着自己的车走。
　　他一向耐冻，春寒料峭的天气却只是套了件不太厚实的外套，风吹过来的时候拂着衣角翻飞，连同后脑的头发也成了乱糟糟的一团，整个人显得狼狈又倦乏。
　　陆永轩瞥眼，望见自己这个多少年所不齿的长子渐远的背影，心头终究还是泛起一阵瑟瑟的不忍。
　　他于是开了口，风吹得嗓音带了些许的沙哑，“绍阳。”
　　陆绍阳驻足，回过头来。
　　“既然请了假，就回去休息吧。”
　　陆绍阳愣怔了片刻，点点头笑，他兴许是真在笑，只是迷离在寒凉的风里，尽是寂寥的苦楚。
　　陆永轩让陆肖然先带着母女俩进去，自己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扯住了步伐，与那个十数米外的长子安静地立在原地，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的很想对他说些话，似乎是很多的话，却也就只是转念的功夫，就又不知是要说些什么。

　　类似的场景，陆永轩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

　　那是2001年元月的某一天，女儿刚刚失踪不久，他几乎快要疯了，每一天满怀希望地跑去公安局询问消息，却又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
　　那天，陆永轩清楚记得下了一天的雨，雨不大，却冰凉渗骨，没有一丝温存可言。
　　他从警局失魂落魄地出来，忍不住打了哆嗦，车里的司机赶忙下车撑了伞过来接应，他无力地低言了声“谢谢”。正准备朝车的位置迈步，谁知司机小声说：“陆总，绍阳在那儿干站很久了，刚才我让他打把伞，他也不肯。”
　　他闻言下意识地转了身去，果然，陆绍阳孤立无援地立在雨里，头发湿哒哒地趴在脑袋上，时不时还有雨水自发梢滴落而下，凝在他并不太浓密的睫毛上，瞬间晕开了一片。感受到父亲投来的视线，他赶忙抬起了眼，却又在父亲绝望、哀伤而又冰冷的目光里，再一次怯怯地低下头去。
　　事实上，这般模样的陆绍阳，总让陆永轩很不适应。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这个混账长子，无论是在乡下度过的童年，抑或是将他接至身边后的一整个少年时期，似乎都是冥顽不灵、嚣张跋扈的“坏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怯惧、失措这些，好像从来都和他沾不上边。
　　呵，原来，他也是会愧疚的。
　　陆永轩兀自冷笑，未多做停留，转身走开了三两步，却忽的听见身后那孩子叫住了自己。
　　“爸。”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飘忽在淅沥而下的冷雨中，“我…我知道你跟妈不想见我…所以这几天我住同学家。”
　　陆永轩没回头，停顿了小会再次迈开了步子。
　　“爸…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用…我…我真的没想到……”
　　陆永轩依旧没有回头，这一次，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爸……我一定，我一定会把妹妹找回来的！”
　　陆永轩满心的哀恸与悲愤在此时犹如火山喷薄，炙灼着经脉疼痛不已。他很想回过头，暴怒地让他滚，或是质问他‘你拿什么去找她？你有什么本事能找到她？’
　　他的确回了身，却在再一次看见那个浑身湿透了的少年的瞬间，无话可说。
　　那些几欲脱口的愠怒之词，在孩子那被雨水朦胧了的双眸里，生生地吞了下去。
　　所以最终，他只是无言地凝视了陆绍阳片刻，又无言地彻底离开。
　　他最后听见的，是那个孩子说：“爸，我会说到做到的。”
　　……

　　在最绝望的那些年里，陆永轩有时候会想起那天陆绍阳说的话。
　　他甚至问过自己，陆绍阳真能找回他的悦悦吗？若是陆绍阳真能如其所言，将悦悦完完整整地找回来，自己还会怪他吗？
　　那时候他就想啊，只要能找回来，只要能找回来，以前的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的女儿能回来！
　　可这些缥缈的期冀却像极了泡沫，稍稍飞高一点点，便就破碎的不留任何的踪影。
　　然而十三年后，陆绍阳真的找回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儿，可陆永轩却发觉，这个明明近在咫尺却被他刻意疏淡了多年的长子，依旧漂泊在千山万水之外的远方，远到让陆永轩连一句“爸知道你不容易，回家吧”，都不知该何从启齿。
　　父子如他与他，做到这般地步，除了一声叹息，也不知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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