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4年]

　　陆绍阳在一周后回到了N城。
　　顾笛下班后刚刚走出校门，一抬眼便看见陆绍阳的车停在街对面的路边，他倚着车门，垂着眉眼抽烟。
　　他瘦了不少，皮肤也比之前黝黑了许多，这么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外衣的下角被冬日清寒的风吹得微微摆动，莫名的散着言不尽的沧桑与落寞。
　　顾笛觉得满腔的热流都在心口处喷薄，她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朝着街对面的那个身影大喊了声：“陆绍阳！”
　　身旁的许多学生纷纷侧目，她也全然不顾，她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
　　陆绍阳抬起头，隔着一条没有多么宽阔的街道，向她微微地笑着。
　　这时街口的红绿灯跳转，正反两道的车流开始一辆接着一辆驶过，街对面的人与物变得错乱而不甚清晰。顾笛忽的特别慌张，她害怕，刚刚的一切不过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而待到车流终于过去，陆绍阳依旧微笑着站在那里，那样活生生、那样真实，她笑，在红灯转绿的刹那间跑向他。跳动的绿色光影映在她早已不再稚嫩的面庞上，可她在那一刻，分明觉得自己同四周那些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女孩没有任何的区别，她心如小鹿乱撞，只想快一些拥住那个已在岁月的原点、等候她太久太久的男人。

　　她终于跑到了他的跟前，他们近乎同时伸出手臂拥住了彼此。
　　明明是才确立关系，一切却自然地恍若他们早已相识、相知、相守了千年、万年。
　　顾笛伏在他的胸口，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道，让她躁然浮动的心，片刻安宁了下来。
　　这一刻，她不想去回忆那些黯然无光的陈年旧事、不想去思考未来的漫漫长途，她只想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想被他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姑娘，想被他护着、宠着、爱着。
　　她听见他含着笑的声音，“好久不见，丫头。”
　　她鼻头泛红，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想我？”他点她的鼻尖，“不准说假话啊！”
　　她笑，绯红着面颊点头，然后仰起眼睛望他，近在咫尺的距离，这才让她发现他的右脸颊泛着浅淡的红色印记。
　　顾笛一下子皱了眉，伸手抚住他的右侧面颊：“你脸怎么了？”
　　“没事儿。”他笑，挤眉弄眼，“不是想到要回来见你嘛，一激动走路撞上柱子了！”
　　她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却又严肃起：“你当我三岁小孩蒙我呢！说实话！”
　　他垂下眼笑笑，没应她的话，左手轻轻拍了她的背脊，“先上车回家吧，我买了好多菜准备给你做大餐呢！”
　　顾笛如鲠在喉，又望了眼他脸颊上的红印，没再说话，埋着心思上了车。
　　他似乎心情不错，应和着车载广播里的流行歌曲哼个没完，让顾笛几乎都以为，几分钟前那个倚靠着车窗埋头吸烟的落寞男人，不过是自己臆造的幻像罢了。
　　她觉得心里有点儿难受，将背倚向座椅微微地叹了声。陆绍阳马上偏了头看她，问：“怎么了？”顾笛刚想说没事，他倒是忽的想起什么来，伸手将广播关了：“对了你说过的，你不喜欢在车上听广播。”
　　她笑：“不是啦！就是你刚才歌哼得太难听！噪音污染！”
　　陆绍阳皱着鼻子：“你这丫头没品位啊！我跟你说，前年我们局办歌唱比赛我还一等奖呢，不开玩笑！你是不知道，哎呦当时把底下那些个刚毕业的警察妹妹迷得呦！”
　　顾笛给了一记白眼：“你快拉倒吧！”
　　陆绍阳一脸小嘚瑟：“讲真，你跟了哥那可是捡着宝贝了！得珍惜啊顾小笛同志！”
　　顾笛垂眉笑，刚想偏过眼去“损”他一顿，却又一次看见他右脸上淡红的印痕。
　　心绪就又这般攸的黯淡了下去。
　　她思忖了好久，小声问：“你回过家了是吗？”
　　“……”
　　“你……”她狠狠咬了咬唇，“疼不疼？”
　　“噢……”他自嘲地笑笑，“还好，自带提神醒脑功效，挺不错！”
　　“陆叔叔他们最近……”
　　“没事儿丫头。”他偏过头来，柔和地牵了唇角，“你不用安慰我，是我当时说话的时机和方式不对。”
　　“到底怎么回事？”
　　“我回去没多久就看到悦悦犯了毒瘾，好不容易过了劲儿，我一着急就劝他们尽快送她去戒毒，意思可能表达得比较强烈，自以为是为了悦悦好，却没考虑到他们这段时间的心情，结果把老爷子弄生气了，”
　　他摇着头苦笑：“所以你看我这人的情商啊真是没治。明明刚到家的时候氛围还没这么糟糕，我原来以为他们见都不想见我，没想到我爸看到我第一眼居然还说我瘦了一些。当时，觉得挺受宠若惊的。”
　　顾笛心酸到无以复加，尤其是想到他明明难受得不行却非要装出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笑面的“虚伪”模样。
　　“我和你说过，他们并没有不在乎你。”她说，“只是被太多曾经还有现在的不好的事情羁绊着，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该如何直面你与他们之间的情感。所以，你说一些时机不对、尤其是事关悦然的话就能让他们气到不行，可你在外面不知死活地奔波，他们也会很牵挂很担心你。绍阳哥哥，你不要把自己想的那么卑微、那么不堪，你没有这样！你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何况当年的事情……其实也不完完全全是你的错。”
　　“我相信会好的。”她继续说，“你们都需要时间去学会面对自己的内心。你看你也把悦然找回来了，现在大家要做的就是一起努力让她重新好起来，不会有人永远揪着过去不放手的对不对？”
　　陆绍阳没说话，沉默着将车开上了高架，又下了高架，行至一处红绿灯路口。
　　“谢谢你。”他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丫头，谢谢你愿意在我身边。”

　　到达顾笛家后，陆绍阳进了厨房准备动手做饭，蹲在地上扒拉着装菜的塑料袋子，哗啦啦的响：“诶今晚吃什么？我买了昂刺鱼、梅条肉、青椒、豇豆……”
　　顾笛从卧室换了居家衣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今晚简单点吧，你刚回来肯定累。”
　　“我没事儿！”他从厨房探了半张脸出来，“可不能简单啊！说起来还是咱俩搞那啥之后第一次一起吃饭呢吧！”
　　顾笛脸一红：“什么‘搞那啥’啊！咱俩可是一清二白的，你这话说的真是……”
　　陆绍阳笑得贼贱：“我说什么了呀？我的意思就是咱俩确立关系正式搞对象了，你自己思想不纯洁想歪了可赖不得我啊！”
　　顾笛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自己也忍不住笑。
　　“你家的围裙呢？”他问。
　　“之前那个破了洞，我给扔了。”她说着走向厨房里的储物柜，“我买了新的，你等下啊。”
　　不一会儿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还未拆的新围裙，灰蓝格子，和之前那个粉紫色的相距甚远。
　　陆绍阳挑着眉打趣：“这颜色，你该不会是专门给你御用大厨我买的吧？”
　　“我换口味了，喜欢蓝色不行呀？”她主动给他系上，嘴上不承认。
　　而其实，那天她在超市买围裙的时候，面对着一排颜色、花色各异的样式，她原本依旧想挑自己最喜欢的淡紫色，却忽的想起来陆绍阳可能不会喜欢这么女生气的东西，而后立刻换了一旁的灰蓝格子款，罢了还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这个选择做的十分之合理！

　　然而那时候，她俩还没确定关系呢。

　　想到这里，顾笛噗嗤一声笑，拍了拍手走到他身旁：“不闹了，我帮你打下手吧！”
　　陆绍阳默认，由着她帮着洗菜、择菜、剥蒜瓣，她其实手不笨，只要不碰油锅其他都没问题。
　　他一边炒菜一边半开着玩笑：“不错啊，有那么点贤妻良母的意思！”
　　“也就干干这些还行。”她说，“要让我下油锅炒菜那可就真跪了！”
　　陆绍阳笑：“所以呀你好‘福气’！有我在，不喜欢做的事情我来就好了！”
　　顾笛垂眼笑，陆绍阳在一旁斜了眼睛逗她：“诶怎么感觉你就等着这句话呢！哎哎哎！该不会就是不想做饭才从了我吧？”
　　顾笛挑眉：“要不你以为呢！”
　　陆绍阳一脸‘不乐意’的小表情：“我说你这同志动机不正啊！赶明儿非得给你来点思想教育不可！”
　　“怎么的？”顾笛眨眨眼，“dang中央还能对这问题有什么指示呢？”
　　油锅这时发出一声刺啦的炸响，陆绍阳急忙回了神，嘀咕着：“哎呦真不能分神，差点儿都糊锅了！”他说着向锅里加了碗清水，又将火候调小了些，而后打开了一旁的调料盒，看了眼说：“家里盐不够了啊。”
　　顾笛正择着菜，闻声抬了眼，不好意思地向他笑：“是吗？我平时也不开火都不怎么知道，还有多少？”
　　“我看看，估计也就够两道菜吧。”
　　她赶忙起了身，将择好的豇豆放在台板上，擦了擦手快声道：“那我马上去楼下买，十分钟，哦不，五分钟就够啦，你等会儿我！”
　　她说着哒哒哒跑去卧室穿了件外衣，又哒哒哒跑出了门，站在门口又提高了声音向里头问了句：“要买哪种啊？是不是还要那种低钠盐？”
　　“行！”他回头应了声，“你看着买就好！”
　　之后就是轻轻的阖门声。陆绍阳觉得这“咯噔”一声特别的动听。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去一个同事家做客，那同事与他同年，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小日子过的平淡却知足。那天他到的时候，夫妻俩正在做饭，女人握着锅铲同他打招呼，同事笑盈盈的说要给他切水果吃。谁知找了半天发现家里的水果已经吃完了，妻子嗔怪他准备不周，两人拌了几句嘴却还是甜蜜蜜。之后同事硬要出去买水果，出门时那“咯噔”一声的阖门声，莫名的让陆绍阳羡慕不已。
　　他回过神来，痴笑着兀自低语。
　　“真好啊，跟梦似的。”

　　那天吃完饭，顾笛“勒令”陆绍阳好好休息，自己去收拾碗筷。陆绍阳笑了笑服从安排，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强撑了一整天，这会儿实在疲乏得不行。
　　他昨天早上刚刚出院，中午从瑞丽赶到昆明留了一晚，今天一大早乘飞机回到N城。虽说身体没有大碍，但免不了有些虚，谁知回陆家又被打了一巴掌，心情一低落，连带着身体也愈发不舒服。他不忍破坏顾笛的心情，加上见到她自己心情也好了很多，倒的确觉得身体上的难受缓解了不少。可到了这会儿，似乎实在累得有些撑不住。
　　陆绍阳迷迷糊糊地靠坐在沙发上，隐约听见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绍阳哥哥？”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应了声：“啊。”
　　“累成这样啊？”顾笛心疼，“你去床上睡吧，今晚别走了，就在我家睡下吧。”
　　陆绍阳正想说自己没事，顾笛却已经伸了手来，想将他扶起。彼此肌肤的贴合的一瞬，顾笛感受到一阵不正常的温度，她下意识将手贴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
　　“你发烧了！”
　　陆绍阳摇摇头，“没事，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你别没事没事的！”顾笛皱起眉眼，“我先给你量个体温，不行咱马上去医院！”
　　她说着赶紧去药盒里找出体温计，给陆绍阳量了后，发现是38.3，低烧。没到38.5，退烧药用不着吃，顾笛叹口气给他倒了杯水，督促他喝下，“你好好睡一觉，看看明早的情况吧。怎么发烧了？也没觉得你感冒啊？”她忽的想起什么，“你是不是身上有伤？”
　　还没待他开口，她立刻伸手掀他的衣服，陆绍阳这会儿没多少力气，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她。几秒后，想到自己这伤没多严重也已经快好了，算是缴械投降，随她吧。
　　很快，顾笛看到了他腰际贴着的纱布，微微撕开些，是一个刀口，这会儿已经在愈合。
　　“你……怎么弄的？”
　　陆绍阳笑笑，云淡风轻的，“抓坏人吗，受点小伤也难免。”
　　“你晚回来这么多天是不是根本就是在云南养伤的？”
　　“丫头你别瞎想，一点点刀口，也不深，我又不是林妹妹。”
　　“你这叫‘一点点’？”顾笛又心疼、又不悦他满不在乎的语气，“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早要还烧，咱一定得去医院。”
　　陆绍阳点了点头，很乖的样子，走进卧室躺上了床，人沾了枕头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顾笛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就在这时，她听见他在昏沉的意识中挣扎着低喃——
　　“悦悦，哥对不起你……哥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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