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2014年]

　　陆悦然被警方送回来的那天，是2014年的1月5日，元旦假期刚过，人人都在盼着春节，是一个冬日N城的难得的晴朗天气。
　　其实顾笛得到的消息是悦然1月6日回来，没想到提前了一天。她没收到即时的消息，因此待到知道的时候，悦然已经被送回了家。
　　她先是为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她而感到特别怅惘。可后来一想，觉得这十三年后、历经千山万水后的久别重逢，还是应该留给这一家人才对。
　　她不太敢想，陆叔叔梁阿姨在见到这样一个归来的悦然时，会是怎样的神情与举止。她真的不敢想，因为哪怕只是想想，都会觉得，这世间最无从言说的大喜与大恸的交织，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一切似乎要比她所想的平静太多。
　　陆悦然临行前被注射了足量的镇静剂，支撑她在途中没有犯毒瘾，即使到了下飞机的时候，人也是比较平静的，只是精神恍惚，整个人憔悴苍白消瘦到不忍目睹。
　　她被随行的警员抬下飞机，走前面的那位警察看到十米开外、分别被儿子与儿媳扶持着的两位老人。那天风不小，吹得老人花白的头发如荒原的枯草纷飞。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或是激动到晕厥，他们只是静静地立在瑟瑟无华的一月寒风里，无言地等待着女儿十三年后的归来。
　　而这一切，却莫名地教这位已从警十余年的警官，更加哀恸起来。
　　警官抑住心头的酸楚，指了指身后的担架，尽量平静地缓言道：“陆先生、陆太太，孩子回来了。”他轻轻地重复了遍：“孩子回来了。”
　　陆永轩点头，低言：“有劳了。”
　　担架终于抬至他们的眼前，上面躺着的女人憔悴消瘦到不堪入目。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陆悦然睁开了眼来，还未过劲的镇定剂令她神志游离，那双恍惚的、滞愣的眼眸，哪里有曾经漾着碧波般的灵动可言。
　　她就睁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那不远处骨血相连、却又阔别了太多太多年的家人。她意识迷蒙，似乎很久都没有认出他们是谁来。
　　梁淑贞挣开儿媳的扶持，缓缓地走近、再走近，近到她终于、终于再一次那般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孩子浅淡却温热的呼吸。
　　她颤抖着、缓缓地抚上女儿的面颊，而后静静地阖上了眼睛。
　　她开始回想，回想起上一次这般亲昵地抚摸女儿时，应该还是一双儿女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小悦然比弟弟肖然俏皮，拿手指蘸了奶油往妈妈脸上抹，抹成了大花脸，悦然笑得不行，梁淑贞也笑，然后抱住了自己的宝贝，柔柔地抚着她红润细腻的脸蛋：“生日快乐，我的小精灵，妈妈好爱你！”

　　梁淑贞睁开了眼睛，对上那双了无神采的的双眸。她的小精灵，已再不复往昔。
　　可她依旧觉得，她的悦然依旧是那么的可爱、美丽，这是她的孩子呀，这是她的孩子呀，她阔别了十三年又回到她身边的孩子呀。
　　“悦然…悦悦……”
　　她轻轻地、轻轻地唤着。
　　“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不怕了…啊……妈妈在，爸爸和弟弟也在……”
　　悦然似是在母亲的轻唤声里终于如梦初醒，眼泪缓缓地顺着眼角滴落下去。
　　她低哑地喃喃：“妈妈……妈妈……”
　　梁淑贞柔声应着：“妈妈在的，宝贝，妈妈在……我们回家了，悦悦……”

　　顾笛到达陆家的时候，警方的人已经离开，梁淑贞在卧室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悦然，所以她进门第一个看见的，是陆永轩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静不语。
　　“陆叔叔。”她小声地唤了句。
　　陆永轩闻言偏过眼，“小笛来了。”
　　她点点头，又狠狠咬了咬嘴唇，问：“悦然…还好吗？”
　　陆永轩抿了口清茶，“她刚到家的时候发了毒瘾。我活了六十年，还是头一次亲眼见人犯毒瘾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声音寡淡得厉害，“好在警队的随行医生在，给注射了镇静剂，这会儿平复下来了。”他停顿了很久，方才深沉地叹了声：“你去看看她吧，见到你，悦悦会高兴的。”
　　顾笛知道，眼前这位看似平静的花甲老人此刻是有多么多么地怆然，她甚至不敢再在这间空荡清冷的客厅里多待一秒钟，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她怕自己的哭泣再去触发这位长辈更多的悲哀。
　　她于是狠狠点了头，快步上了楼，却在二楼玄关处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抬眼望着东头那间已经寂寥了十三年的房间。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悦然，就是在自己如今站着的地方。
　　那是自己五岁那年的春天，她第一次跟随妈妈来到陆家，怯怯生生地躲在妈妈的身后像一只小小的猫咪。见到梁阿姨，妈妈让她喊“阿姨好”，她先是不吭声，直到妈妈有些不悦了才小小地喊了句“阿姨好”，细若蚊呐。梁阿姨却一直笑，还说“我就喜欢小笛这种文静的小淑女，哪像我们悦悦啊，俏皮过头啦！”大人们都乐，而后梁阿姨领着妈妈与自己一道上楼，谁知刚刚行至二楼玄关，东头那间卧室就哒哒哒跑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姐姐，笑靥甜美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一样，“妈妈，是你说的周老师和小笛妹妹来了吗？”
　　话音刚落，小姐姐便看见了躲在妈妈身后的自己，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向着自己笑，“妈妈，你看妹妹长得好可爱呀！”
　　“悦悦喜欢妹妹吗？”
　　“喜欢！”
　　“那以后和妹妹做好朋友好不好？”
　　“好！”

　　顾笛其实一直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多好，就比如大学时每逢期末，她背的滚瓜烂熟的知识点却能在考完这门课的五分钟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然而那些明明更为遥远的旧年里的人与事，却好似生生地镌刻在掌心交错的纹路里，共之生、共之死。

　　她深深平稳了呼吸，缓步走进了那间卧室。
　　梁淑贞闻声回过头来，轻轻点了头：“来吧小笛，陪悦悦说说话。”
　　顾笛悄声在床沿边坐定，轻柔地抚住悦然裸露在外、细瘦不堪的左臂。悦然随即睁开眼睛，用不慎敏捷的头脑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悦然，我是小笛，记得我吗？”顾笛缓缓地开了口，很轻很轻，在一别十三年的故友迷蒙混沌的眼神里，安静地捡拾着久远的记忆碎片。
　　“还记得吗？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你说想和我做好朋友。我们从小学就一直一个班，你总比我成绩好，老被我妈妈拿作当榜样呢！初一那年的七月半，我们一起躲在被子里看《山村老尸》，结果吓得直哭，说以后一辈子也不想听到‘楚人美’三个字……初二的时候，我们俩因为800米体侧不达标被体育老师罚跑，就是那个染黄头发的体育老师，特别凶，我们还开玩笑说，这个‘母夜叉’以后怎么找老公呀！我们…还一起追过HOT，你喜欢张佑赫，我喜欢安七炫，我俩老为谁更帅吵架呢！初三的时候我还陪你去高霞寺求过姻缘，你说你特别喜欢隔壁班那个戴眼镜、成绩很好的学习委，想和他在一起……”
　　“悦然你想起来了吗？我是顾笛，顾小笛，想起我了吗？”
　　悦然原本愣滞的双眸，渐渐地在顾笛低缓的轻语里蒙上了浅浅的水雾，她嘶哑着嗓音，几乎微不可闻：“小笛…”
　　在这声恍如隔世的轻唤里，顾笛终于抑制不住剧烈地抽泣起来——
　　“陆悦然……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陆悦然睡下后，顾笛下了楼，看见陆永轩依旧沉静地坐在那里。
　　听闻见脚步，他抬起眼，轻声说：“看过她了？”
　　顾笛点头，眼眶依旧红的厉害。
　　陆永轩很久没有说话，周遭安静的就只剩挂钟走针哒哒的声响。
　　整整五分钟，他才缓缓地低言：“所有人都劝我，说女儿回来就行，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来，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道理我自然明白，的确，悦然能够回来我已经感激上苍感激到不知还能说什么…可任谁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折磨成……”
　　他说不下去，兀自摇了摇头。
　　“陆叔叔。”顾笛微垂双眸，“您……”她实在不知道能劝慰些什么。
　　“小笛你不用去安慰我什么。”陆永轩苦涩地笑了笑，“刚才也和警方的人聊了悦悦现在的情况，最近这几天一直靠镇静剂平复毒瘾，可毕竟也只是一时救急，不可能总这样的。他们劝我尽快将悦悦送去戒毒所。”
　　“我自然知道应该这样。”他忍不住哽咽，“可你说悦悦离开我整整十三年才回来…被折磨成这般形销骨立的样子，她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还要送她去戒毒所……我听人说过戒毒所里的样子，那……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我怎么忍心……”

　　顾笛抬起眼睛，瞥见窗外晴朗的天空，阳光很好，可她知道，冬天依旧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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