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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楼（二）
她们重新回到乱葬岗。
第一次来的时候，九青满心满眼的无所谓，念竹只想早点走。
这一次，却是这种情况……
九青慢慢把赵老头放下，伸出袖子细致地擦他脸上的血污，他眉头舒展，嘴角带笑，仿佛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念竹一声不响找了块木头，用诛欲削成厚厚的木板，盯了半天，转头看着九青，控制不住流下泪：“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有人叫他赵老头，更多人喊他厉鬼，死脑筋，死老头，扫把星，他生来一无所有，死了名字也不为人知。
九青一边挖土一边说：“不要紧……都不要紧……”
她力气异于常人，很快挖开了坟墓，挖开的瞬间，九青一下子愣住了。
薄薄的棺材已经腐朽，黄土中的两具白骨静静并排躺在一起，稍大的那具手骨里放着娇小洁白的手骨，似乎至死握着，她的头颅微微侧着，早已空洞的眼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九青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掌，五脏六腑翻天覆地地搅动起来，几乎让她站立不住。
他们真的，真的很疼自己的女儿……
念竹站起来担忧地看着她，九青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抱起赵老头放在蕊娘尸骨旁边，她把蕊娘的另一只手放在赵老头手里，她的喉咙像被割了一刀，声音完全嘶哑了，一字一句都掺着血：“没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这么去推动这件事是对是错，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会后悔。
九青脸色苍白，她喃喃自语：“你有一个很好的爹爹，他帮你报仇了……我……”
九青停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若你有怨，只管来找我。”
九青默念仙诀，重新建墓立碑，施法掩盖。她垂下手：“再也不会有人来害他们了，他们不用再害怕了……”
九青委顿在地，念竹抱着她坐在地上，九青有气无力地说：“结束了吧？”念竹连连点头：“结束了，都结束了……”
九青困得眯上眼睛：“我好累。”
师父，我突然好想你啊……我真得过得很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但是……我现在真得好想见你，我好想你……
念竹抱着九青温柔地说：“你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没事了。”
九青点点头，昏睡过去。
念竹吸了吸鼻子，心里又悲又痛，她知道九青向来有些刻薄寡情，只对自己想要好的人好，旁人多是虚与委蛇。她很早很早之前和她提过一句她的身世，她从小是被寡言严厉的师父养大的，师父死了她就下山云游，求道修仙。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次九青失常很可能和她师父的死脱不开关系。
她们都一样，没爹也没娘。
念竹抱着九青，心想：“徐家不知还要不要送葬过来，王徐两家大打出手，杀王滨的凶手凶器又不翼而飞，九青千叮咛万嘱咐不管人间事，她自己却没忍住，唉……虽然我们是间接插手，但是少不得善后，不能再让九青一人想办法了……我要想办法，集中灵力施个障眼法才行。”
她得省着力气，仿造出一模一样的赵老头尸体和诛欲，起码遮掩到全部的事结束。
念竹把九青安置在城外，设置了结界，只身回城，城内现在混乱不堪，耳目众多，事情必须尽快解决。
九青好几天没睡好觉，来回奔波，已经脱力，眼下一片青黑，睡得毫无警觉。
九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读书的时候，因为常年住院留级和矮自己一头的孩子们念课文，难为情地故作高冷，坐在最后一排，下课了也不和同学说话，看着窗外却支着耳朵听他们聊天……
梦到师父又赖床，她很早爬起来去买早餐，在热腾腾的雾气里闻着肉包糯米饭的香气……
梦到阳光照着粼粼波光的河面，反射着金光，她一个人站在河边练习聚水术……
梦到自己打了麻醉针，迷迷糊糊看着医院冷白色的天花板，听着急救床的滑轮声推进手术室……
最后她梦到第一次见师父的时候，他来孤儿院要领养一个孩子，站在办公室里言语和气地和院长聊天，她当时眼睛被打得青紫，睁不开来，只觉得他的背挺得很直，人很好的样子。
院长笑着说带两个孩子来让他看看，院长一出去，她就从门夹缝中溜进来，连门都不敢开，怕出声招来人。在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前她抱住他：“求求你，带我走。”
她颤抖地抬起头，满眼含泪，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踟蹰了一下，为难地看着她：“我希望领养一个男孩。”
她个子太矮了，只能紧紧抱紧他的腿，害怕被人听见似的，小声而惶恐地求他：“求你了！求你了！别不要我！我很能干的，我可以拖地可以洗碗可以做饭…….求求你求求你，带我离开，别不要我……”
她又瘦又小，身上有病，长得不好看，不讨人喜欢，年龄又大了，不会有人领养她的……但她想活下去！想活下去！这次不成，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他带她走，她这辈子都报答他！
最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了，只记得她看着他的背影，又高又直，莫名得令人安心，他打开门，说：“回家了。”
她醒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阳光很好，照得四周一片明亮。
她背靠着树干，茂盛浓绿的树叶被风一吹，轻轻地发出“哗哗”声，不知道哪来的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了两句，“啪啦”一振翅，飞远了。
她失神地看着这一切，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过了半天才扶着树干起来，打开结界往城内走。
对啊，对了，她在原先的世界早死了，现在她活在这个世界。
丰县王家的少爷被死而复生的厉鬼赵老头捅了十几刀，只剩一口气了，是厉鬼复活来报仇了？还是他就没死，是受谁的指使？在送葬的时候，王徐两家大打出手，是不是徐家？还是其他人？但对于平头百姓，却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谈资了，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甚至牵扯到了朝廷和宫闱秘闻，相比之下，真相显得太过单调寡淡，反而没有丝毫说服力了。
九青面无表情地往客栈走，念竹通过闻言铃已经告诉她事情处置妥当了，她现在只要去客栈把罗盘最后一步做好，找回玄明师兄就好。
快到客栈的时候，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抱住了九青的腿：“求求你！”
九青一愣，震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孩子——王云秀，念竹带着识别草药，教她救人的秀秀！她只见过她几面，是个很内敛腼腆的孩子。
她哭得满脸通红，掏出怀里的小布袋，露出一颗拇指大小，耀眼夺目的夜明珠！她哭道：“可以卖钱！求求九青姐姐找念竹姐姐救救我娘！”
她是哪来的夜明珠！九青唬了一跳，在她露出夜明珠的时候就飞速蹲下身包住这颗夜明珠，警惕地看着四周！看着没有异样，才把夜明珠往秀秀怀里一塞，低声道：“不可外露，你娘怎么了？”
秀秀拉着九青要往家里走：“我娘……我娘……她生不下来，大出血……稳婆跑了，我不知道找谁……”
九青问：“你爹呢？”
秀秀声音一顿，然后说：“就是我爹推的我娘，她才大出血的……”
什么！缠上人命了！
这种事情处理不慎，因果干系极大，不能轻易回绝。
九青咬着牙通过闻言铃告诉通知了远在官府那头的念竹，抱着秀秀踢开门，迎头而来的就是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闷头往外跑。
九青放下秀秀，揪住大夫就道：“跑什么！产妇如何了？”
那大夫看见九青一脸凶神恶煞，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法子了！我没法子了！这孩子寤生，产妇出血，止都止不住，我医术平庸，没法子！没法子！”说着，挣开九青连滚带爬地跑了，就怕九青硬按着他的头去接生。
倒生！在古代，多是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秀秀哇哇大哭，九青要进产房，只见一个男人蹲在屋外闷头大哭，一身书生打扮，长得清秀却满眼血丝，脸色青白，一看就知道昼夜颠倒，嗜酒如命。
他嘴里念叨：“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问兰……别怨我……我只是想赌两个钱给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问兰，问兰……萧沧那崽子都能靠着捕鱼赚钱，我读书好过他，定可以一本万利……凭什么，凭什么萧沧一贫如洗还能大富大贵！我不服！我不服！我上京赶考，一定会一举夺魁！萧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小子考场舞弊，这辈子都出不了头！问兰……”
九青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上前踢了一脚：“你娘子还没死呢！嚎什么丧！闭嘴！”
那男人被踢得在地上一滚，愣了愣，秀秀向前哭着喊：“娘要有事，我一辈子恨你！”
他好像回过一点神，抱住秀秀大哭：“秀秀！你是爹的女儿啊！我对不起你和你娘！怎么办啊……问兰……我对不起你啊……”
九青此时进了产房，已是倒吸一口冷气，床上，地上都是血，脸盆里白巾泡着热水，里面尽是血色，秀秀的娘脸色冷汗不止，嘴唇却干裂得可怕，她双眼无神，嘴唇蠕动：“水……水……”
九青赶紧去倒水，茶壶里却没有一滴水了，她气冲冲跑到门外冲着王秀才大骂：“还不去烧水！熬催产药！要干看着她死吗？”
王秀才一愣，连忙起来去厨房烧水。
秀秀哭着问九青：“我娘会和蕊娘姐姐一样，再也不回来吗？”
九青一愣，她也不知道，但她只能蹲下摸摸她的头：“不会的，你去帮你爹爹烧水吧。”秀秀听了就往厨房跑。
九青回屋，注了一杯水用灵力热了之后，做到床边小心扶起王婶婶，她掏出一颗九转丹混着水让她服下，王婶婶终于透过一口气来。
念竹终于赶到，但第一次看到人间女子生产如此可怖，不由倒抽了口气。
九转丹乃是仙药，不能多吃，否则肉体凡胎承受不住，反而坏事，九青不懂药理，只好问念竹：“怎么办？”
念竹抖着手，只觉得喉咙干得不行：“我我我我……从来没接生过……大、大夫呢？大夫呢！去请最好的来！”
王婶婶意识还有些模糊，她费力地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求求你们，别管我，救救孩子……”
如果是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而现在她们哪能轻易救人生死！况且，女子生产正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她们经手，若有差错，因果便要算在她们头上！修仙之途尽要断送了！
九青沉默地擦了擦王婶婶头上的汗，看着念竹：“剖腹把孩子取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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