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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这是希尔达路过的一个小镇。
她屠龙的盔甲坏了,小镇的居民告诉她,巷尾有一位手艺很好的年轻裁缝,能够修补好所有衣物。
希尔达找到了他,她一边看着他修补盔甲,一边抱着宝剑,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将要去屠龙的勇者,只不过运气不太好,不仅迷路了,还被路上遇到的一群小精灵弄坏了重要的盔甲。
裁缝笑笑,对她说:“但还好能够迷路到这个小镇,你运气也不算差到了家。”
他垂着眼将银色的甲片缝在内衬上,这个年轻人安安静静的,话很少,但瞥见希尔达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神情后,便温和地询问她要不要听个关于这个小镇的故事。
希尔达很开心:“我听。”
裁缝便问她,有没有在小镇前看见一个少女幽灵?
希尔达道:“那儿有一大片红色的鼠尾草,但是我没有遇到什么幽灵……啊,有!有个长着雀斑的女孩问我“斯卡布罗该怎么走?”……”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想想,那个女孩好像是半透明的……”
裁缝点点头:“嗯,她就是塞吉。”
希尔达全无遇见幽灵的慌张,好奇地问:“塞吉?”
“是鼠尾草的意思。她是个孤儿,很久以前,她的父母死在帝国士兵的枪下。”
少女勇者想了想她遇到的塞吉,记起她有一张很美的脸:“她应该是一个思念体吧?”
塞吉应该不算个幽灵了,帝国时期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好几百年,她守着那块鼠尾草花田那么久,久到足够和小镇的每一个人成为老熟人,而没有一个幽灵能够存在那么长时间。如果她的故事发生在那么久远的过去,她的灵魂应该早已回归天父或者消散。现在小镇前徘徊的塞吉应该只是个“思念体”,逝者某种愿望太过强烈的话,就会留下这个。
裁缝笑了笑:“是的。原来你知道‘思念体’。”
希尔达托着下巴:“那么她有什么愿望,足够让她留恋至今呢?”
年轻的裁缝停下手中的针线,盯着烛火摇曳的光影,沉默了一阵子,缓缓道:
“一个‘背叛者’想要回家的愿望吧。这个小镇的名字就叫做‘斯卡布罗’,但她只能徘徊在那个路口,再也回不来了。或许到鼠尾草田消失的那天,她也会彻底消失。”
“背叛者?”
“她背叛了她的仇人……或许管那叫‘复仇’更加准确。那片鼠尾草就是她的仇人给她种的,可她到底还是没能原谅他,或者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打算过。”
裁缝摸不透情绪地说。
“你总该为你所造成的悲剧付出代价,一个恨你至深的人为你递来一杯美酒时,你总不能那么天真地认为,里面掺的会是蜂蜜。”
2
帝国年间。
战火纷飞,人们的喧闹伴着不时响起的枪声一同在屋外炸响,缝着麻布衫的少女停下手中的针线,从碎裂得差不多的窗户望向外边的街道。过了一会,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从外边被人拉开,一个黑头发的男人撑住窗檐,翻了进来。
他一落地,便看见了木桌旁边的少女,别过头对她道:“塞吉,别坐在窗边。”
塞吉看了他一眼,捧起布料和针线坐在了屋子更里面的位置。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望了一眼窗外,拉上窗帘,挡住随时可能会掉下碎玻璃的窗户和外面飞溅进来的小石块,走过来将一束紫色的鼠尾草放在桌上。
他叫帕榭尔,是这个镇子上反抗军的小头目。
他对女孩笑了笑:“那群兵老爷总是得抓出一只能让他们交得了差的羊羔才肯罢休的。我早几天就想把后院那几株长好的鼠尾草割下来,他们不让我出来……我来的时候没让他们发现,花给你带来了,我的衣服你缝好了吗?”
塞吉咬断手中的线头,将衣服递给他:“嗯。”
帕榭尔笑了一下,有一点失落的:“这么快。”
塞吉半阖着眼睑收好针线,淡淡回道:“他们说得对。”
帕榭尔抬头看她:“嗯?”
少女的语调又轻又缓,听久了像是鸣雀在安静地吟唱,她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呆着,不要到处乱跑。”
帕榭尔笑着对她说:“外面乌烟瘴气的,我很久没能看见太阳了,所以应该来见见你。”
塞吉怔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起身,经过那张放着鼠尾草的桌子,帕榭尔跟在她身后,手撩起一小边的窗帘往外看去。
黑发的青年眯起眼,像是在呢喃一般:
“他们是来找“菟丝花”的,或者还想顺便找出点儿别的什么来,像是——”他顿了顿,“反抗军之类的……”
“‘菟丝花’或许只剩下最后一朵了,可让他们不安的反抗者,却会一个一个的增加。”
3
许多年前,一座乡间农舍旁。
这幢屋子伫立在阳光下,地面上到处铺撒着细碎柔软的牧草,有鹅群、羊群与牧羊犬远远发出的叫声。农舍的门是打开的,男主人与女主人从里面被拽了出来,那些拿着火枪的士兵让他们跪在地上,抱着头,枪指着他们的脑袋,他们像在逼问着这对夫妇什么,又像是在互相说笑打着趣。他们突然对男女主人吼了一句话,然后开了枪,那对夫妇倒了下来,倒在血泊里。
裁缝对希尔达缓缓描述道:“很难定义帕榭尔和塞吉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世上应该没有人会比塞吉更想拿着一把刀插进帕榭尔的颅骨里,亲眼看着他的鲜血溅到自己手上,仿佛这样才能从撒旦那里得到救赎。但她竟然怀抱着这种心情,与他共度了成百上千个日夜,每一天每一天都要看着他从窗外翻进来,管自己叫‘鼠尾草小姐’,给她送一大束紫花鼠尾草,像个年轻人一样地讨好她,还对她笑。”
他低缓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像一双手将一副黑白又狰狞的老旧画卷扯开张贴在希尔达眼前。希尔达仿佛看见一处暗无天日的树林中,一个幼小的女孩坐在石头上,面前微弱地燃烧着一堆篝火,她眼神空洞,身边围着一群年轻的男人和女人,吵闹着什么,有人摸了摸她的头,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那些人是‘反抗军’,有人在安慰她,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帝国士兵怀疑她的父母是反抗军,或者跟反抗军有瓜葛,他们查不出证据,只好说他们都染上了‘菟丝花’,一种可怕的传染病,然后用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借口,杀死了他们。”
4
有人说“菟丝花”是天罚,这种病起源于斯卡布罗小镇,只会感染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而在十六岁以下的孩子身上,它们会选择潜伏,直到他们长到足够岁数的那一天,再一下子夺走他们的性命。
它们没有任何表征,你永远不会知道哪个孩子身上藏着这种恐怖的病毒。
它们游走于血管,感染了它们之后,血管会膨胀,人会感到全身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胀痛。然后在某一日,变得越来越薄的血管就会爆开,他们的皮肤裂开,血液喷溅出来,像一朵朵赤红的菟丝花盛开在人体之上。
因为这种病会传染,又跟菟丝花这种寄生植物的生物特征很像,所以他们就这么叫它。
塞吉就是‘菟丝花’的携带者,那时她还未满十六岁,只有她自己知道,死神如影随形。
5
裁缝屋冷冷清清,塞吉坐在窗户旁,手上的剪刀裁剪着布料,她不时瞄一眼手旁的图纸,一件裤装正在她手里成形。光照进来,照在她烟灰似的眼睛里,是一片蒙蒙的雾霭缭绕。
窗户的玻璃被人敲了两下,她抬起头,看见年轻的大男孩推开窗,衣服口袋里别着一大束鼠尾草,正冲她笑。
帕榭尔趴在窗沿,对她道:“鼠尾草小姐,早上好。”
塞吉的父母当然没有感染“菟丝花”,她也平安长到了14岁,一个女孩开始变得美丽的年纪。但她沉默寡言,对任何一个人都吝于言辞,似乎活人热闹的世界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看了帕榭尔一眼,像是瞥过什么花草树木一样移开了目光,继续手里的工作。
帕榭尔扬着他手中新鲜的紫色花束,试图引起少女的注意:“鼠尾草小姐?塞吉小朋友?亲爱的告诉我,丽丝婶婶门口草堆里那篮子奶酪和牛奶是不是你放的?上帝宽恕你,她冲我大喊大叫,说她发现那玩意儿时它都臭了,招来的那些虫子还有几只我没见过的新品种。”
塞吉头也不抬地回道:“本来也没有多新鲜。”
帕榭尔皱皱鼻子:“她又往你那里送快过期的食物?下次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塞进她的烟囱里。”
他小声又不满地嘀咕:
“简直就像把别人家当垃圾桶似的,还硬是做出一副做了好事的样子,我明明告诫过她了——”
少年突然一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笑起来,神采飞扬的。
他低下头,一手往裤兜里翻找,神神秘秘地念叨:“不过汤姆他们抓虫子的时候分了我几只,长得真别致,你要不要看——”
塞吉“啪”的一声放下针线,警告道:“拿开。”
6
农舍外,帕榭尔站在门口,朝里边叫着塞吉的名字,手里拿着两只风筝。过了一会,门被推开,塞吉牵着牧羊犬走出来,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帕榭尔开心地对她晃了晃手里的风筝。
帝国士兵在塞吉九岁那年离开了镇子,留下一地的伤痛和狼籍。塞吉长大一点后,在裁缝屋找了个工作养活自己,帕榭尔总觉得自己有义务照看她。因为塞吉名字的发音和鼠尾草很像,他就常常给她带一大束的鼠尾草,定期去骚扰她,给她带吃的或者风筝,把她当妹妹一样照看,也不管塞吉是不是真的需要。
帕榭尔帅气,开朗,总是爱笑,跟一道光一样。塞吉十五岁的时候,他二十出头,别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就他还跟个大孩子似的,上房揭瓦,喜欢和朋友聊这聊那,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反抗军”的首领。
也是在同一年,帝国士兵又来到了这个镇子。
7
帕榭尔家的灯灭着,房子很昏暗,帕榭尔和他的朋友们呆在一起,外面响起士兵巡逻驱赶镇民的的声音。威尔喝了一口酒,将酒瓶递给他。
这个红头发的青年对帕榭尔说道:“帕夏,现在那些该死的扛枪的家伙要开始禁止我们聚在一起了,他们说要清除什么‘菟丝花余孽’——该死的说得跟得这种病的人是自愿的一样——但帕夏,我们都知道……”
威尔压低声音:
“他们是在找你,找我们!他们不相信几年前的那场屠杀完全消灭了‘菟丝花’和反抗军,魔鬼们又回来了!我甚至怀疑这种该死的传染病就是他们,那些上面的疯子给弄出来的!”
帕榭尔盯着酒瓶看了一会,接过来。
他并没有喝,摇晃着瓶子,像是在沉默地思考。许久他才结束了沉默,下定决心一般地转头道:“威尔,我们不能再那么鲁莽了,我们曾害死过很多人,他们本不应该这么死去。”
威尔凑过去:“帕夏,我理解你。很多人都像塞吉一样,被那群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回去交差过他们好日子的杂种杀死了最爱的人,但我们,我们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想要证明什么般的急切道:
“我们不再是几年前那些只知道闹事的地痞流氓和闷头往前冲的笨蛋了,我们现在……我们是一只队伍!是反抗军!是所有人的希望!”
反抗军的首领闭着眼睛,他太过年轻,一语不发,又那么悲伤。
“我们不是,威尔。”帕榭尔轻声地说,“对于很多人来说,我们才更像灾难。”
8
帕榭尔废了很大的劲才让塞吉愿意跟他出来走走,他们来到了镇子外不远处的那片树林前,那里离帝国士兵的扎营有点远,像是战火硝烟蔓延不到的安静角落。
帕榭尔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塞吉坐在树下看书,离帕榭尔有点远,看上去不是太愿意跟他呆在一块。
帕榭尔扭头看着塞吉拉长声音道:“鼠尾草——”
“不要这么叫我。”
帕榭尔挑挑眉:“我是说这片的鼠尾草快开花了,等你生日那天就能看到它们了。”
见塞吉不理他,他继续说:“塞吉女士,你能成为这么一个能看书识字又端庄的淑女,是因为鼠尾草的精灵在庇佑你,你知道紫色的鼠尾草象征着什么吗?智慧!很适合你!”说完便自顾自地哼起了歌。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真爱
请她为我做件麻布衣衫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上面不用缝口,也不用针线
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他哼的是属于斯卡布罗的歌谣,曲调悠扬朗朗上口。他一边哼着一边打着节拍,黑色的眼睛里盛着光,像街尾流窜的那只亲人的黑猫。
塞吉缩在树下出神地听着,她突然神经质地拉了拉袖子,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胳膊,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塞吉?”
塞吉抖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什么?”
“过段时间你的十六岁生日,你想跟大家一起开心地……”
“自己呆着。”
帕榭尔耸耸肩,看起来不在意地道:“好吧,女孩变成淑女了,总该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停顿了一下,唇角笑意有些小心翼翼地褪去。
他鼓起勇气问:“塞吉……你是怎么看我们的呢?”
塞吉终于抬起了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你们?谁?你?反抗军?”
帕榭尔意识到自己选了不该选的话题,塞吉却全然不打算给他挽救的机会。那个女孩冷笑了一下,有些神经质的,右手手臂抖得更厉害了,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按下去,语气变得柔和又甜蜜:
“你们应该早日回归天父怀抱,因为你们那些杀人的‘善行’做得太像那么一回事,连撒旦都不敢接收你们。”
在塞吉脸上见到笑容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她用甜蜜的语气说出这种跟诅咒没有区别的话,那张神经质的表皮就跟要撕开了一样,帕榭尔几乎要被她的笑刺得发起抖来。
她似乎是个天生就不需要怜悯善意这些虚假感情的人,就像她父母死时,那些流氓地痞一样的“反抗军”安慰她,说会照顾她,他们同情她。
但谁又在乎呢,塞吉漠然地想,像个西瓜一样被士兵一枪打破脑袋的又不是他们父母,他们当然说得出这种话。总该不会有人来替她承受这些。她跟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伙的。
帕榭尔起身走开,塞吉不再笑了,她脸上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在隐忍什么巨大的疼痛。
她纠紧了衣袖,露出一小节手腕,上面凸起一道道红色的狰狞线条。
9
塞吉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小镇外那片红花鼠尾草齐齐绽放,像火焰一般,融在小镇的满目疮痍里。
帕榭尔领着小镇的人们往山洞逃窜,身后不断响起枪响,火光燃烧着,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帕榭尔拽起一个摔倒的老人,将他推给威尔。
“威尔!塞吉在哪?!”
威尔吃力地背起老人,喘着气说道:“我不知道!她走散了!她说要回去拿东西,然后就不见了!该死的什么东西比她的命还重要?!”
帕榭尔僵住,许久,他喃喃道:
“她不是要回去拿东西……她是故意的。”
10
火场充斥着硝烟,塞吉被绑在火刑架上,衣服破破烂烂,全身是伤。她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她脸上,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都布满了骇人的红色血管。士兵官拎着火枪,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打量着她。
他嘲讽地看着被绑在火刑架上浑身是伤的女孩:“瞧瞧,那场清剿幸存的最后一朵“菟丝花”,还在这个垃圾堆里顽强地生存呢。”
他用枪杆敲了敲手掌,不太敢接近塞吉。
“你们这些携带病毒的杂种就像蝗虫一样,怎么杀也杀不完。没关系,当年我们烧死的人不够多,这次我们会一次清剿完,一个都不留。你们这些反抗军杂种,我会让你们死在一块的。”
塞吉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同样讽刺地笑了起来。
“别这样,长官,我一点都不想和他们死在一起,我才不是什么反抗军。”
“你早点这么明智就会过得很好,小姐。一个淑女从身到心都应该是柔软的,她们不需要什么骨气。”
他用滚烫的枪口烙上塞吉的脖颈,听塞吉发出一声惨叫。
“来吧,告诉我,他们藏在哪里?这座山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藏这些老鼠了。”
伤口在刺痛神经,塞吉哆嗦着吐息,嘴里一字一句,轻缓又锋利:“后山……小溪后有一个山洞……”
她咳嗽了一声,眉眼低垂,缓缓道:
“如果找到他们……记得让他们的尸体离我远一点儿。”
“如你所愿,小姐。”士兵官对后面待命的士兵招了招手,“我会让你死得体面一些,被烈火灼烧的感觉总好过忍受“菟丝花”发作。”
两个士兵走上前来,给塞吉脚上的柴堆浇上油,士兵官对着它们开枪,火烧了起来。
少女淹没在火里,火舌舔舐着她,大抵是很痛的,而她看不清神色。
11
士兵们走出了镇子,他们路过草地,那片红花鼠尾草已经全部盛开了,随风轻轻摇摆着。
士兵官沉着脸色,他停了下来,额头渗出冷汗,他突然抬起自己的手臂,不敢置信地看着它。
他惊恐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什么……怎么、这……这不可能!!!”
他的手臂上浮起一大片赤红的血管,他身后的士兵也一个个惊恐地扒着自己的衣服,每一个人身上都像爬满了红色的藤蔓,下一刻,它们一同爆开,血液喷溅出来,像盛开了一朵朵血色的花。
他疯狂地大吼:“‘菟丝花’!该死的‘菟丝花’!见鬼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死了,倒在地上,目眦欲裂,血流成河。一个身影从后方缓缓地走来,那是塞吉,她全身都是被火燎伤和“菟丝花”病发的痕迹,她手中握着一支火把,走到那些倒地的士兵面前,一个一个地点燃了他们的衣服。
塞吉轻声道:“结束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那片盛开的红花鼠尾草,眼中映着火光与不可思议的柔软。她的手一松,火焰吞灭了她,连带着那些狂野盛开的“菟丝花”。
火势席卷了整个小镇,映得半边天空都是亮的。
12
帕榭尔站在山洞前,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片火光,他颤抖着,拼命往外冲去,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绝望而崩溃,威尔也冲出去,死死拽住他。
帕榭尔挣扎,崩溃地大喊着:“该死的,放开我!塞吉还在那!!”
威尔大吼回去:“没用了帕夏!谁也救不了她了!”
帕榭尔挣脱开他,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他的眼泪混着脸上伤口的鲜血一同流下来,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拼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痛哭声惊飞了林鸟,它们飞向那片火色的天空,黎明将至,火却依然烧着,烧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13
帕榭尔并不知道,在他劝说塞吉跟他去看那片未盛开的鼠尾草,问她想要怎么过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少女曾披着黑斗篷,动作隐蔽地走到士兵取水的水缸前,拿出一把小刀,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狰狞凸起的红色血管,几滴血液沿着手臂滴入缸中,与水融为一体。
裁缝划了一根火柴,给将熄的蜡烛续上了火苗,火光小小的,轰然窜起,热烈燃烧,像焚尽塞吉的那场绝唱。
那个年轻的裁缝半阖着黑色的双眼,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塞吉说出了反抗军藏匿的位置,很多人把她当作不合群的异类,他们都认为她一定会背叛他们。但那天晚上刚出镇子,所有士兵就都死了,他们死于塞吉播种的“菟丝花”。塞吉十六岁了,到了该发病的年纪,她作为最后一个传染源,用自己的血污染了士兵的水源,士兵们一个人感染了,又马上感染另一个。”
他向希尔达描述塞吉被绑上火刑架后的场景,细致非常,就像他曾经站在一旁,仔细看着少女怎么挣扎下来的一样。
“塞吉终于割开了绑住双手的绳索,她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丁点昔日的美丽了。她摔倒,又爬起来,捡起了一根燃烧的木棍,朝士兵们的方向走去。”
“镇上经过这场屠杀,死的死,逃的逃。塞吉忍着火烧的剧痛割开绳索,逃出来,跟在那些杂种身后,一把火把那些病毒、尸体、花之类的,什么都好,包括她自己,烧了个精光。她和那些士兵,谁也不能离开斯卡布罗,也没谁能再回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而反抗军和他们的首领全都活了下来。塞吉确实是个告密者,背叛者,但她不背叛光也不背叛希望,她背叛的从始至终只有帕榭尔这一个人。她对他说过,是他和反抗军导致了她一生的悲剧,他总该尝尝这种滋味的。”
14
塞吉的墓碑立在树林前那个安静的角落。
那里本应正对着帕榭尔为她种的那片红花鼠尾草,可是如今只剩下了荒芜,尘埃蔓延着,晨光熹微地照耀,焦臭与灰烬却无处隐藏。
帕榭尔呆坐在那里,墓碑前放着他带来的一束鼠尾草,红色的,是绽放得最鲜艳的时候。
他久久没有言语,眼睛直视远方,目光却没有焦点。许久之后,他转头看向那一方小小的白色墓碑,上面刻着塞吉的名字。
他忽然轻声唤道:
“塞吉。”
长久的静默。
“你知道红色的鼠尾草,代表什么吗?”
15
阳光很好,还是少年时的帕榭尔带着塞吉一起玩耍。
他揪下一支鼠尾草递给塞吉,弯下腰,对他的小女孩说道:“鼠尾草小姐,快戴着它,它是你的守护精灵,戴着它能不让你变得更笨!”
年幼塞吉平淡着一张稚嫩的脸,把花塞回他的领口。
“我认为你比较需要它,帕夏。”
少年抱着双臂:“你真是一点都叫人喜欢不起来,塞吉。算了算了。”他拿出鼠尾草,编了个花环,将它戴在塞吉头上。
“紫花鼠尾草代表智慧,等你长大后,追求你的小伙子就会送你红花鼠尾草,你知道红色的又代表什么吗?”
小小的女孩扶了扶头上的花环,问他:“什么?”
少年笑起来。
“它代表‘热烈的思念’。”
16
故事到了尾声,裁缝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一边。他面前的桌上趴着希尔达,她下巴垫在自己的手臂上,表情是凝固的,眼眶有些泛着红。
他看了她一眼,放缓了一点语气:
“最后大概只有塞吉和那群帝国士兵死了。她本来也活不了,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多伟大,她只是觉得火烧到身上的时候,确实挺疼的。不过跟从她身体里疯长出的‘菟丝花’比起来,跟某些模模糊糊的,不敢拽出来放到阳光下,几乎足够撕裂灵魂的念头比起来,这也尚且还能忍受,不算太疼。”
少女勇者突然道:“裁缝。”
“嗯?”
“她最后原谅帕榭尔了吗?”
裁缝温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呢?”
他顿了一下,看着希尔达,眼神很专注。
“塞吉最终认可了反抗军,可我觉得她不一定就会原谅帕榭尔。但这其实不冲突,对吧?爱与恨都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权利,她只是将这个权力用到了极致而已。”
希尔达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突然想再见见塞吉。
裁缝看着她揉了揉灰色的眼睛,跌跌撞撞的背影往门外跑去,低下头,又认认真真地缝补起了少女勇者那套银色的盔甲。
——可他仍希望能与你再次相见。
那座上了年纪的裁缝屋里,仿佛有人这么呢喃过。
风有些大,把地上那片红花鼠尾草吹得摇摇晃晃,沙沙作响。少女幽灵弥留下的思念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她抬起手,虚抚着一朵朵热烈的红花。
希尔达赶到时,她已经变得快看不清了,她回头冲希尔达弯起唇角,眼中满是笑意。
那个眷恋世间的少女烟灰色的眼睛很温柔,她仰起头轻轻地歌唱,如风掠过田野,带着一点悠远的思念,消弭于地平线。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向那儿的一个人问好
他曾经是我的真爱
请他为我找一亩地
就在海水和海岸之间
请他用一把皮镰收割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为我编成花环
这样他就可以成为我的真爱”
希尔达看不见她了,塞吉的歌声也随着思念体一起,渐渐地消散。
天气很好,那一大片红花鼠尾草热烈地盛开着,雀鸟扑腾着翅膀,飞往天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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