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问了沈默吃不吃凉的，顾枝看着小卖部里的冰柜，拿了两支雪人，付账。
　　“喏。”她递了一支给沈默。
　　沈默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撕开的时候说道：“我妈妈也喜欢吃这个。”

　　顾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想十年后张静还喜欢雪人，感慨一句：“阿姨也是很长情了。”
　　沈默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雪糕，犹豫了一下，啃了小小的一口。
　　“我记得你下学期的初赛没有过。”沈默问，“为什么？”

　　“因为散漫了呀。”顾枝说道，“我不是一看就懂的天才，努力才能学会，不努力自然就不行了。”
　　“我以为……”沈默把话咽了下去，“是我自作多情了。”
　　顾枝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青年沈默在少年沈默的壳子里，脸默默地红了。
　　他转移话题：“我想问问你，这些年来，他，过得怎么样？”

　　他？
　　顾枝知道沈默问的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双眼睛透出期盼来，让她怎么都无法组织语言。
　　“你得自己去看看。”顾枝说，坚定地看着沈默，第一次透露出想让他醒来的愿望。
　　“我在这里是清醒的，在外面，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沈默也给出了不肯出去的理由，“我会自杀，有一次就有下一次。”

　　潜台词大概是，下一次说不定死彻底了，连进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抑郁？”顾枝不明白。
　　“也许吧。”沈默挺无所谓地说道，大概是怕凉，咬雪糕还是很矜持。

　　他是在逃避未来。
　　想到这一点，顾枝有些无力，但这样下去不好，她定定地看着沈默，劝他：“出去看医生，好么？”
　　沈默固执地摇摇头：“时间到了，你该出去了。”
　　他反而提醒道。

　　顾枝有些无力。
　　但世界再一次在她面前定格，沈默举着咬了几口的雪人，对她挥着手，说再见。

　　下一段记忆，是在篮球场上。
　　顾枝实在不记得了，放任小顾枝腾挪奔跑，投球入篮筐。

　　哦对，她还会打篮球来着。
　　她初中会的事情可多了，除了打篮球，还会泡网吧打游戏，还会在学校组织的英文歌赛上抱着吉他弹唱……
　　然后在接下来的片段里，她把这些青春的片段都复习了一遍。

　　按理说回溯的历史应该是她与沈默的交集，但是她不记得这些，在记忆里也没有沈默出现。
　　是沈默的记忆对么？
　　她在初一时那段散漫又恣意的日子，他看到这样多，记得这样多？

　　不该是喜欢，那个年纪哪有什么喜欢。
　　那就是在意吧。
　　他是在哪里，以什么心情，一直看着她呢？

　　直到春游。
　　这是顾枝知道的交集，因为初一二班和初二一班组织着去了同一个地方。
　　顾枝以为，那是她恒久的仰望里难得的一次接近。
　　原来他也在回头看她么？
　　这么一想，有点甜。

　　他们这次春游是到郊外野炊，村庄提供了有灶台的平地，所有学生都是城里孩子，对这玩意儿一筹莫展，在老师准备找农户帮忙的时候，顾枝把火勾旺了。
　　同组的同学们都在鼓掌，而顾枝有点想妈妈了。
　　这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教给她的，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好玩。

　　有了顾枝一个领头的，初一生很快都生起了火，大家主食都带的熟的，但肉与菜都可以折腾折腾。
　　顾枝厨艺欠佳，组里有个男生主动请缨，她就没接着捣乱，扭头就看到有个学长在对她扎眼睛。
　　他们还推出了沈默。
　　抽条中的少年挺瘦，背着阳光，风撩着他的头发，神色显得有些腼腆。

　　顾枝记得，小时候那次，是她有些紧张，匆匆几句交代了要点就溜掉了，根本没注意沈默的模样。
　　而在这个回溯的场景里，沈默偷偷眨了眨眼睛，略显俏皮，显然是大沈默接管了身体。
　　顾枝也就不照着记忆来，三句两句交代了这么点火，怎么火旺，然后就趁着他们都在忙，和沈默溜去小树林找柴禾了。

　　走到小树林深处，新嫩枝叶掩映远处的村落，两个人面对面看了半晌，都笑了起来。
　　顾枝笑够了，就看着沈默。
　　男孩子五官漂亮，笑起来温柔极了，因为她心里甜，看着这样的笑容也觉得甜丝丝的，像吞了一口蜂蜜水。

　　沈默低头看脚下，看了一下，弯腰捡起一根枯枝。
　　顾枝觉得，他这动作，挺欲盖弥彰的。
　　她用手背支颐，略微歪头，笑眯眯地问道：“沈默，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这个年纪的关注不是喜欢，那么许多年后，沈默对枝枝的关注，应当是喜欢吧。
　　顾枝想着，其实有些忐忑。
　　她直觉他是喜欢她的，但作为一个严谨的理科生，不该信直觉这种东西。
　　她算了他喜欢她的概率，但是条件不全，概型比较粗糙——感情这种事儿，又怎么能用概率算呢？

　　“喜欢呀。”沈默说，“我当然喜欢你呀。”
　　顾枝眨眨眼，没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就拿到了答案，一颗心却悄悄着陆，稳稳地，又心动着。
　　“那我也喜欢你呀。”顾枝低下头，紧张得眸光四处乱瞟，而余光注意到沈默的笑时，心里又有了底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小了，她的词汇量匮乏到只能用“喜欢”这个直白简单的词汇来表达心情，但是，直白简单有直白简单的好。
　　顾枝抬起头，直视沈默，看着他有些羞涩的笑容，突然就鼓起了勇气。
　　她真的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勇气。
　　她说：“沈默，我喜欢你呀，喜欢了很久很久了。”

　　她不知道那憧憬是什么时候变质成了恋慕，少年的想望从超过他变成了仰望她，又成了想与他并肩。
　　总之，她喜欢他呀。
　　“我想要一个和你一起走的未来。”顾枝看着沈默，坚定地说道。
　　她当然还记得，她进来，是要带他出去，去那个外面的，可以看到未来的世界。

　　在回忆里兜兜转转，填补遗憾，只是为了能有一点看向未来的勇气罢了。
　　她有勇气告白，他也有。
　　那么，他活下去的勇气呢？

　　沈默想了许久，也看了她许久。
　　顾枝在等一个回答。
　　“我们，把过去都看完，再谈未来好么？”沈默以着请求的语气问道，态度算是有松动了。
　　顾枝说：“好。”

　　脱离记忆世界时，她总算没有再次流泪。
　　张静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睡颜，紧锁的眉头都是愁绪。
　　“沈默要醒了！”杜凌看着仪器上的显示屏，很是惊喜，“照这个速度下去，他过两天就可以醒来了！”

　　闻言张静也惊喜起来，感激地看向顾枝。
　　顾枝却没有那么乐观，她坐在床边思索片刻，看着房间里的人问道：“他……还有什么牵挂的东西么？”
　　顾枝看向了张静：“重要的人和事，或者别的什么？”

　　“老实说，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我以为他会和学术过一辈子。”杜凌笑着说道，神色有些落寞。
　　“作为一个合作者，我当然觉得他这样很好，作为一个朋友，我又觉得他这个样子太糟糕不过了。”
　　张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叹了一口气。

　　“张姐。”犹豫了一下，顾枝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我想找您单独聊聊。”

　　还是雪人，一人一支。
　　两个人并排坐在操场边的观众席上，看操场上人来人往。
　　大概是有什么运动会近了，学生们跑来跑去做着一些奇怪的项目。
　　绿茵地红跑道，天挺蓝的，视野里明媚极了。

　　顾枝吃完雪糕，把棍子塞进口袋里，放到一边。
　　“沈默有抑郁症。”她说。
　　张静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措：“他明明……”
　　她用一双手捂起了脸，这双手，比她的面容要苍老些，显然是有些沧桑过的。

　　“他在您面前，总是乐观而且正常的吧。”顾枝觉得心里有些痛，而张静看起来也痛苦极了。
　　但有些伤，总是要揭开晾晾的。
　　一味捂着，永远都不会好。

　　放下手时，张静的眼眶有些红了。
　　“还有件事。”顾枝逼着自己残忍，“有个人，想把孩子托付给您。”
　　她看着张静，不觉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老……沈老师得了癌症，沈声需要兼职照顾他，怎么都不肯求助您，沈老师托我联系您。”

　　那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艰难，总结起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罢了。
　　说完之后，顾枝抹掉莫名的泪水，想着今天没因为回忆哭，倒是在这里还上了。
　　张静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搬离这座城市了。”

　　“沈老师教了我高中三年。”顾枝说道，“他一直在那个学校任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病前已经事业了。”
　　“嗯。”张静应得平平淡淡，表示知道了，也是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带我去见见他们吧。”她说。

　　很远，张静却选择了跟她一起步行过去。
　　大概是要思考见到了说什么吧，顾枝想。
　　然而这一路越走越远，越走越偏，最后到了老楼区，停在了一个酒吧门口。

　　“这里了。”顾枝说道，然后带着张静走进去。
　　张静却拉住了她。
　　“我是不是错了？”她愣怔着问道，“我当初为了自由离婚，是不是错了？”
　　“嗯？”顾枝一挑眉。
　　其实沈老师的离婚原因她知道，她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听着年长的女老师对年轻的实习生说过。

　　“找谁都不要找沈宁。”
　　“他妈不是个好相与的，多好的一个媳妇都给生生逼走了。”
　　“别看他长的帅，成熟，但是这样的男人，什么都担不起。”
　　……

　　“他是一个好老师。”顾枝对张静说，“别的，我没有资格评判，所以也说不好您当初的决定值不值得。”
　　“只是您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沈默和声声么？”
　　这是她没资格评判，也要问一句的。

　　张静沉默良久，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说得对。”
　　然后她坚定地踏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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