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顾枝曾经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在很小的时候。
　　直到她看到沈默。
　　在那节奥数讲座上，他举起了手，然后走上讲台，捏着粉笔用稚嫩的字迹写下一道题的解法。
　　寥寥几行，而演讲老师写了两面PPT。
　　顾枝低头看着自己写满一页的草稿纸，攥起了拳头。

　　那年她十一岁，五年级。
　　沈默也十一岁，五年级。

　　顾枝过了很久，才平和地接受了事实。
　　她只是有些聪明的孩子，而沈默是天才。
　　而这个很久，是沈默跳级上初中之后的事了。
　　自那时起，她便开始了仰望。

　　时间回到现在。
　　顾枝看着眼前的门，心中有些惴惴。
　　从学校门口一路走到她从未来过的研究院，再走进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楼道，她越来越笃定是沈默。
　　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
　　甚至于，她脑海之中，还有一个念头在叫嚣。
　　这一切，都是属于迟到的愚人节的玩笑。

　　沈默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才，眼中只有数学与星空，前程无限远大。
　　她是泥淖之中芸芸众生的一员，甚至要更不堪一些，即将要卖掉自己作品的署名权，来换取生活的资本。
　　他们这么可能有交联？

　　杜凌直接了当地推开了门，飘窗一瞬飞扬，挑逗着光影变幻。
　　顾枝直接看向偌大病房中的单人病床。
　　青年眉眼隽秀清朗，阖着眼眸，安然仿佛沉睡。
　　顾枝一颗心落了地，又一瞬提起。

　　“我能，救他？”
　　她想着，甚至问出了声，对自己的质疑都在那轻飘飘的一问里。
　　“反正，我们都不能，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谁还可以了。”杜凌说道，然后拉上窗户。
　　飘窗静了下来，柔顺地垂落，挡住耀眼的秋阳。

　　“沈默，我的学弟和搭档。”杜凌简单介绍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顾枝，认真地说道，“你的忠实粉丝。”
　　顾枝的心情一瞬难以言喻。
　　沈默，她的粉丝？
　　那个学长递过来一个线圈本，很旧了，应该是经常翻看，边缘都有一些发毛。

　　顾枝心里突然有点慌。
　　但她还是令自己接过了本子，翻开，看一眼，然后合上。
　　“里面的公式？”她犹豫。
　　“没关系。”杜凌摇摇头。
　　她大概是觉得她看不懂，或者，等会要签保密协议？
　　顾枝咬一下下唇里的软肉，继续看了下去。

　　男神的字迹！很激动有没有？
　　但她委实激动不起来。

　　除了记忆模型的部分核心算法与公式，还有一些随笔。
　　公式顾枝扫了一眼，一知半解，随笔她认真看了看，觉得眼熟，再看。
　　这不就是她的歌词嘛？
　　顾枝突然觉得有点方。
　　男神一直在看她，而就她那个水准，真的好方。
　　她不觉再心里数起了自己所有粉丝的名字，想，男神该是哪一个？

　　直到末页，顾枝看到一句珍而重之的话。
　　“想和枝枝一起去看星星。”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顾枝很熟悉，因为，就是她的。
　　沈默是怎么拿到这个号码的？
　　她看向床上沉睡的人。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现在却得不到答案了。

　　顾枝合上笔记本，递还给学长。
　　“我能做什么？”她问道，却仍看向沈默，用目光描摹着他的每一分眉眼。
　　她很久没有距他这么近过了。

　　“我们的记忆模型在他的指导下，已经做成功了，并且，还有了额外的成果。”杜凌说道，“你知道记忆模型是什么么？”
　　“应用心理学？”顾枝并不愿装成一无所知。
　　“嗯，名词是一样的。”杜凌微笑，“但是定义上有差异，我们所谓的记忆模型是基于混沌学算法，通过解析人的记忆区构建虚拟框架……”

　　顾枝听着她侃侃而谈，在杜凌说到“通过生物电信号定向刺激人海马体”的时候，她大致明白了些什么。
　　需要这样来唤醒沈默，想来其它的能尝试的方法他们都试过了，那么——
　　“他不愿意醒，是么？”她看着沈默，觉得舌尖卷着一抹浓重的苦。
　　杜凌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顾枝苦笑一下。

　　原来，她的神，其实也只是一个凡人。

　　“我能做什么？”她问道。
　　这么问，其实基本上等于同意。
　　“我们构建了记忆的世界，想进去唤醒他。”杜凌说，眉眼爬上了深深的疲惫，“然而他拒绝了我们所有人。”
　　他们无法进入他的世界。
　　“小许想到了你，也只有你了。”

　　“好。”顾枝没有说别的什么，点头直接同意。
　　“我们还有二十万可以调动的资金，如果你能唤醒他，到时候还剩多少，都算作酬谢。”
　　“好。”只要管饭，别的她都不在意，随便好了。
　　“该实验有一定风险，但我们会最大限度保障您的安全，一旦出意外即刻终止实验，酬劳照付。”
　　“好。”她想救他。
　　“合同在这里，细则可以商谈。”
　　顾枝只看了一遍，细则上没有陷阱与漏洞，就直接提笔。

　　杜凌制止了她：“你不再想想？”
　　顾枝笑一下：“不必了，我很穷。”
　　她签上自己的名字“顾枝”，按下手印。
　　印泥染红了手指，而女孩子脸上有些绯红：“不好意思，我需要你们管饭了。”
　　“当然可以。”杜凌接过合同，释然一笑。

　　因为他们都试过，所以病房里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小许还拖来一张单人床，与沈默的床并排。
　　工作人员调试仪器的时候，顾枝也与实验组所有成员认了脸。
　　都是她久仰大名的学长学姐了。
　　只有小许年级最低，但也是计算机上的鬼才。

　　记忆模型需要庞大的计算容量，那接了许多线的仪器，像一只沉默的巨兽。
　　就是你陪了沈默这几年么？
　　顾枝摸着冰冷的铁皮，点头同意接线。
　　电极片贴到她的额头、脸侧与颈后。
　　“躺下。”
　　顾枝侧躺在床上，看着沈默的侧颜，然后翻身平躺，闭眼戴上特制的VR成像眼镜。
　　黑暗侵袭视界。

　　实验开始。

　　“学姐，她真的可以么？”出去之后，小许抬头问杜凌。
　　许多人一起看向她，带着期盼的神色。
　　“她是顾枝。”她说道，“如果她都救不了沈默，那么就没人能救他了。”
　　“姓顾的枝枝，顾枝？”有一个人呢喃了一下，“感觉似乎有点耳熟？”
　　……

　　顾枝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还有点模糊。
　　场景圆融，色块交织，就像是时间模糊了的记忆，感觉很奇妙。
　　这是，具象的记忆世界么？
　　顾枝伸出手，看着手臂与手指都圆而短，感觉像是回到了童年，却不知是在哪个时间线。

　　杜凌并没有告诉她很多，只反复强调了保障安全与隐私，当顾枝问她需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反而模糊了言辞。
　　大概因为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个方法有望唤醒沈默吧。
　　顾枝想着，便看到眼前的世界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是程序开始起了作用，将顾枝的记忆整合入虚拟的世界，并按逻辑进行补足。

　　在顾枝签下合同之后，得知了更多的信息。
　　他们那些项目人员，已经自愿将记忆录入这个模型，搭建世界，是第一批实验者。
　　顾枝还是不知道实验目的，但也知道这是个多么疯狂的想法，需要怎样强大的计算式进行支撑。
　　沈默已经完成了计算式，搭建起这个世界的基石。
　　然后，他自杀了。

　　“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枝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在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弥漫。
　　她仰起头，穿着护士服的小姐姐笑得很温柔。
　　顾枝认得她，还没有翻一下回忆，就很快得出了答案——记忆溯洄到这个时间，她的思维也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我来找妈妈，她叫谢怀，姐姐，你知道她在哪里么？”她回答道，属于小女生的声音脆甜稚气。
　　女孩子又甜又礼貌，还长得可爱，护士心都要化了，因而也就忽略掉，这并不是一个穿校服的学生合理出现在医院的时间。

　　告别了热情的护士小姐姐，顾枝推开病房门。
　　谢怀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初夏的杨树叶子簌簌着，飞鸟恰还巢。
　　她不过三十多岁，还年轻着，却瘦削极了，病痛剥夺了她所有的活气，浅浅的笑容却依然温柔。
　　——这个画面在顾枝的记忆里，十多年都没褪去分毫颜色。
　　因为这是她与妈妈的最后一次见面。

　　顾枝走到病床前，这时谢怀回过头，惊喜又惊讶：“小枝，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上课么？”
　　“逃掉了。”十一岁的顾枝认真地抬头看着谢怀，“我知道不对，但是妈妈，我想你了。”

　　我还做过这样的事情啊。
　　二十二岁的顾枝回顾着记忆里的事件全貌，感慨着。
　　那时她大概是个好学生，逃课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气，但是不逃课，她连这一面都见不到。

　　“乖孩子。”谢怀伸出枯瘦的手，扶上顾枝的脸颊，片刻又无力地放下。
　　她什么都知道。
　　顾枝忍着想哭的冲动，拿起柜子上的苹果与削皮器。
　　她看着刀片滑过，鲜红的果皮脱落，她看着她削完这个苹果。

　　“妈妈。”顾枝递出削好的苹果。
　　“你吃吧。”谢怀温和地拒绝，“我不想吃。”
　　不是不想吃，是已经不能吃了。
　　但是那时的顾枝，并不知道。
　　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啃完一整个苹果，谢怀一直在注视着她，仿佛是知道。
　　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

　　顾枝扔掉苹果核想洗个手的时候，门开了，是顾准愤怒的脸，而那个好心的护士姐姐跟在后面，一脸都是担心。
　　顾枝逃掉的是体育课，下课了自由活动的学生集合，老师就能发现她失踪了。
　　东窗事发当然很快，而她也没想着逃避。

　　记忆在这里断了片。
　　因为顾枝不想回忆。

　　无疑是顾准的破口大骂，顾枝的倔强，与谢怀温柔着的沉默，等于倔强。
　　病房的门敞着，相邻病房的病人家属，还有那个好心指路的温柔护士，都劝解着。
　　却劝不动顾准。
　　二十二岁的顾枝知道，是他在心虚而已。
　　而小顾枝红了眼圈。

　　场景接回的时候，顾准抱着她，而她在成年男人的臂弯下，挣扎着，看到了谢怀柔和如故。
　　如果她看不到呢？
　　那是否就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大顾枝能想象到，而小顾枝被顾准摁着不许再回头，因而，看到了围观人群中的一个男孩。
　　沈默。

　　她不记得这个场景。
　　怎么沈默这时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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