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上

　　沈默十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弟弟沈声留给了夹在母亲和妻子两难的爸爸，妈妈则带着他去闯荡。
　　她忙于工作三天没回家。
　　他在楼下面馆吃了第九顿打卤面之后，决定这辈子就陪数学过了。

　　所以小沈默转学之后，交不上朋友了。
　　就很气。
　　不就是他招老师喜欢了一点，成绩好了一点嘛。

　　毫不夸张地说，顾枝是照入他世界的一道光，她那样活泼明亮，和谁的关系都好，和谁都谈得来。
　　他用一瓶水，换来了与她的交谈，然而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让她不敢再接近他。
　　他想说，没关系的，他不计较的。
　　然而顾枝不知道，她遥望他时总是带着愧疚，然后躲远了。
　　包括，还那一瓶水的一块钱。

　　我没有怪你的。
　　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这些话，沈默都憋在了心里，没能说出口。

　　她甚至转学了。
　　在没有同龄人可以聊天的情况下，沈默选择了跳级。
　　和大一点的人聊天，应该是可以的吧。
　　结果还是不可以。
　　他们不喜欢他，甚至取笑他小，把他的书包扔进楼道里，让他找了好久。

　　“妈，我想学散打。”沈默第一次对张静提出要求。
　　“呀？”张静很是惊讶。
　　但在儿子的执着之下，她还是抽空去给他报了名。
　　原本她以为是沈默的一时热度，毕竟他喜欢数学，与数学自成一个世界。

　　然而沈默坚持了很久，直到他可以轻松把欺负他的人撂趴下，方才终止了这一项耽误他做数学题的学习。
　　他越来越孤单了。
　　只有数学还爱他。

　　再一次转折发生在初二的夏天，顾枝转学回来了。
　　她还是那样活泼开朗，走到哪里都能和同学们打成一团。
　　他既羡慕，又渴望靠近那个仿佛带着光的女孩。
　　然而她是怕他的。
　　她走到他面前，怯怯地说了一声：“两年前的那句话，对不起。”

　　不，他不在意。
　　但是看到她一瞬的释然，这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我为何如此木讷？
　　他问自己，却并没有答案。

　　错过已成了必然，他依然没有朋友，尽管长开了之后，因为样貌与成绩，愿意亲近他的人不少。
　　然而那不是朋友。
　　沈默有时候也很固执，比如，对朋友的态度与朋友对他的态度。

　　顾枝的身边，却往往跟着一大串。
　　她会打游戏，会打篮球，会唱歌，吉他玩的特别溜，和谁都谈得来。
　　除了和他。
　　算了，远远地看一眼也可以，看她的活泼阳光，看她明媚的笑靥。

　　发现自己对顾枝好像关注得有点过分了，是那次春游，大家都点不着火。
　　隔壁初一的却已经炒上菜了，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动人胃里的馋虫。
　　学长学姐们怎么能输给学弟学妹！？
　　同学们都悲愤地想法点火。

　　但不会就是不会，反而折腾得一身狼狈。
　　看着隔壁学弟学妹们热火朝天地愉快做饭，格外令人牙痒痒。
　　而源头在那里坐着看风景，悠然闲适。

　　“沈默，你去找她呀～”他的同学这时过来怂恿他了。
　　“我——”沈默张了张嘴，想去又不敢，最终还是推脱，“我和她不熟。”
　　那男生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高声喊道：“顾枝！”
　　顾枝回过头。

　　另外也有男生在他耳边起哄：“你那么喜欢看她，是不是喜欢她呀，机会来了哟～”
　　沈默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然而顾枝已经走了过来。

　　想来活泼开朗的她在他面前显得沉默，略带嗫嚅地说完了点火事项之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哥们儿！她这绝对是对你有意思啊！”男生们还在起哄，而沈默一颗乱动的心沉了下去。
　　“有什么意思，她分明是讨厌我。”

　　否则何以致如此。

　　那段时间烦心事很多，加上他想今早参加竞赛，于是又跳了一级。
　　看不到她了。

　　时间如流水，两年之后他再遇到顾枝，她变了，与之前大不相同。
　　女孩子坐在广场一隅，与喧哗世界格格不入，格外落寞。
　　她经历了什么？
　　沈默猜测着，看着，忽然看到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朝着顾枝走了过去。

　　他霍然站起，甚至于惊动了身边的人。
　　然而还没等他走过去，就看到顾枝站起来，一脚把那人蹬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力道不小。

　　是他多事了呢，沈默想，但还是遥遥地跟着她走了一路，直到她进了一栋楼，不久，一盏灯亮起。
　　沈默揉揉鼻子，觉得自己这多此一举的行径，倒挺像流氓的。
　　不过，她没有事情就好。

　　一年后他上大学，以为他们的人生，就此彻底没了交集。
　　但缘分这玩意儿，从来妙不可言。
　　比起发现一个人讨厌自己更倒霉的是，喜欢上了她。

　　那是一个他被课题折磨的深夜，他第一次感觉，数学仿佛没有那么偏爱他。
　　这想法也许矫情。
　　但他无处倾诉。

　　他在只有灯光的道路上漫步，越走，越是茫然。
　　直到歌声撞入他的世界。
　　“要相信荆棘前方，就是灿烂希望……”
　　嘶哑，直达人的心灵深处。
　　如同醍醐灌顶。

　　沈默抬头望去，看到顾枝瘦削的身形，与近乎于疯狂的姿态。
　　疯到最后，她终于沉默。
　　是她啊。
　　他想。
　　内心没来由地开始躁动，也许是因为那歌，也许不是。

　　他按着自己的胸腔上感受心跳，想，他沦陷了。
　　但，爱无法出口。
　　他只有灰色的世界与自我的厌弃。

　　沈默转身离去。

　　下

　　兜兜转转间，沈默没有想到的是，她考进了和自己一样的大学，几番波折之后，他们竟了解了彼此的心意。
　　她也喜欢我呀。
　　这是沈默漫长的心理治疗中，用来反复安慰自己的话。

　　顾枝没有家，而沈默的家在城市另一边，离大学城甚远，所以沈默病情稳定之后，两个人在校外租了一户小公寓，安置得五脏六腑俱全。
　　靠着沈默的工资与奖学金，和顾枝开麦唱歌以及抽空笔译论文的收入，生活也算过的下去。

　　“你好火。”
　　沈默看着顾枝直播间的人气，和满屏要求露脸的弹幕，认真地推过来一张小纸条。
　　顾枝笑笑，在关闭直播间之前，轻声说道：“我呀，脸长得不好听，拜托大家听歌就好。”
　　脸长得不好听。
　　满屏皆愣，而沈默笑了一下。

　　他的小顾枝呀，可爱。

　　顾枝下播之后笑了下，问道：“今天谁做饭呀？”
　　沈默沉默了。
　　是的，按照值日表和他的日程表，做饭是轮到他来了。
　　但他做饭实在不好吃。
　　但顾枝从不在不该她做饭的时候帮忙，也绝不肯点外卖。
　　每次在沈默吃的怀疑人生的时候，她都会说“有进步”以示鼓励。
　　弄得沈默怀疑自己的味觉。

　　包括今天。

　　但是今天还有别的事情。
　　吃完午饭，顾枝下楼找花店选了一束白菊，沈默付了钱，便见张静已经开了车带沈声过来。
　　沈默拉开车门，顾枝抱着花上车，两个人坐在后排。
　　汽车沉默地向着市郊驶去。

　　转眼，顾枝大学即将毕业，沈声高考将近，而沈宁走了一年了。
　　墓园很安静，往来人甚少。
　　四个人找到沈宁的墓，把花放下，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束色彩各异的康乃馨，还算鲜妍着，花瓣在风中微微发颤。
　　墓碑旁的石块下，压了一叠各异的卡片。

　　是沈宁的学生们，送给老师的。
　　也算有人记得他的好。
　　好像沈宁到最后都没选择上诉也不错，正义晚了就算了，他只求清净。
　　旁的人，也只能尊重他的想法。

　　顾枝拉着沈声，絮絮地说着最近的一些事，沈默很轻地喊了一声：“爸。”
　　然后，他退了几步。
　　多少年没见，感情到底是淡了，淡到他不知该怎么面对是好。
　　但逝者长眠，生者向前。
　　他知道了，他会好好地过下去，好好地待顾枝。

　　未来没什么可以承诺的，现在做到最好就好。

　　沈默请教了研究所的学长学姐，买了菜谱，和一个精细的称，精度为零点一克的那种。
　　这回要是还不好吃，他就真的没办法了。
　　好在，也还不错。

　　·
　　顾枝毕业了。
　　她不打算走学术的道路，也就没有考研，而是考了教师资格证，像老沈那样做了个教师。
　　周末的业余时间里，仍旧是不是直播一下，唱唱谢怀留下来的，和她自己写的歌。

　　她不是没有天赋，而是从前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自己把自己关在了瓶颈里。
　　但找到了擅长的方向之后，风格又格外小众，一直在要热不热的尴尬境地。
　　好在她这个人很容易满足，这样的日子就觉得很快活了。

　　然而风水是会轮流转的。
　　谁知道哪一天哪一种风格就会热起来了呢？
　　或许也能算是，厚积薄发吧。

　　顾枝火得格外突然，一首歌发表没几天，莫名就“爆”了，火出了想唱音乐。
　　惊喜了几分钟，她就平静了下来，然后开始了思考。

　　沈默终于熬完了项目早起回家，顾枝已经弄好了早饭，眼眶底下竟也是一片青黑。
　　沈默还没来得及恭喜她，就听到她说：“阿默，我好像又有了理想了。”

　　不是为了吃饭而妥协，不会因为难以追赶而磨灭。
　　不是因为传承，也不是恰逢其会，玩出了名堂顺便喜欢上。
　　而是她想，她可以喜欢音乐一辈子。

　　就像她喜欢沈默。
　　那就，试试吧。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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