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赵衣衣不喜欢顾枝，从看到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
　　那是个活得特别灿烂的女孩子，穿着廉价的衣衫鞋子，所有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兼职上，却依然有滋有味，爱笑爱闹。
　　她还长的漂亮，工作那么忙，学习也从未落下过。

　　搬进宿舍的那天晚上，四个女孩子把椅子拖到宿舍中央谈天，各有各的过去，各有各的未来。
　　“我？”顾枝指着瞪大了眼睛，却迷茫了。
　　“我也不知道未来做什么，也许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快快活活就是一辈子吧。”
　　赵衣衣心里微妙的酸涩淡了些。
　　没有目标的人，也就那样吧，她想。
　　虽然她也没有。

　　相处得久了，赵衣衣就发觉，顾枝是一个过分独的人，她与谁都能欢声笑语打成一片。
　　又总是一个人。
　　没有人能走到她的内心世界，她总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人，也不需要有人，于是一个人忙于学习工作。
　　她甚至没有加任何社团。

　　谁能走到她的内心呢？
　　赵衣衣想，然后有意无意地开始接近她，问一些难解的问题，或者缠着她陪她去逛街。
　　顾枝每次都把知识点讲的很透，走在街上却总是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么？”赵衣衣在顾枝面前晃晃自己的手。
　　“想……晚上吃什么？”顾枝慢吞吞地说道。
　　“……”

　　久了，赵衣衣觉得顾枝是在哄小孩子。
　　顾枝兼职有给初中生教书，有一天那个初中生哭着和顾枝打电话，顾枝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语气和哄她一模一样。

　　转折发生在大二。
　　大学生数学学科竞赛。
　　赵衣衣看到，顾枝看着那宣传用的大喷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像点起了一簇明媚的火。
　　又很快熄灭了。
　　“你要参加数学竞赛么？”赵衣衣问道。
　　“啊？”顾枝刚回神，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摇头，“不参加了吧。”

　　“这个获奖率还是蛮高的，我想参加。”赵衣衣说道，“哪怕就是个参与奖，写进简历也要好看些。”
　　“嗯。”顾枝若有所思地点头，赵衣衣几乎以为自己说动她了，结果顾枝却说：“那你报名吧。”
　　“我还要忙工作，没功夫。”她懒洋洋地看了那大喷一眼，缺仿佛是把所有不甘都压下，然后转身离开。

　　“你在怕什么？”赵衣衣问道，“只是考两个小时的试而已，你在怕什么？”
　　“我……”顾枝哑然。
　　她最终还是报了名，为了哄故意生气的赵衣衣。
　　一个多小时答完了卷子，出考场。

　　赵衣衣最后交了卷子出去时，顾枝在楼道里等她。
　　女孩儿带着耳机，嘴唇翕动，脚下踩着慢悠悠的节拍，靠墙的姿态散漫极了。
　　“你在听什么？”赵衣衣问道。
　　顾枝眼里，却有很浓重的悲伤。
　　赵衣衣也就不问了。

　　从这以后，赵衣衣确实成了与顾枝最亲近的一个人，她甚至在一次暴雨时，听顾枝提及了她的过去。
　　“……我唯一有勇气的事，就是和他断绝关系吧。”顾枝在厚重的床帘里，赵衣衣看不到她的神色，她也没打算看。
　　隔着两层床帘，她与顾枝背靠着背，能感受到女孩子瘦削后背在轻轻颤抖。
　　窗外暴雨倾盆。

　　赵衣衣又开始嫉妒她了，嫉妒顾枝可以自己做主的人生。
　　尽管她是付出了那么大那么大的代价，最美好的青春都付给为生计的奔波。
　　她羡慕，羡慕到了嫉妒。

　　嫉妒的顶峰，是赵衣衣喜欢的男生，转而喜欢上了顾枝。
　　他开始追求她，送花，送礼物，上课堵门下课堵宿舍，扰得顾枝烦不胜烦，一向对外脾气极好的顾枝甚至在宿舍楼下恶狠狠地骂“变态”。
　　然而越得不到，越是想追的。
　　赵衣衣喜欢的男生并不放手，甚至变本加厉，却不回头看她一眼。
　　赵衣衣却嫉妒到有些恨了。

　　后来回想，那应该是她最糊涂的时期，却碰上了更糊涂的顾枝。
　　栽赃代考，那是多么幼稚的手段。
　　闹到年级主任那里时，赵父替她抹平了关系，然后臭骂了她一顿。
　　赵衣衣那晚后怕不已，因为只要顾枝再往上找一级，她就死定了。

　　但是顾枝没有。
　　她搬离宿舍时都显得格外平静。
　　她东西不多，一半是买来的旧书，一半是廉价的衣服，柜子深处，还藏着一把赵衣衣没有注意过的吉他。
　　她愣着，顾枝抬头看了她一眼，出门离开。
　　那一眼，没什么情绪。

　　赵衣衣怕了。
　　她开始到处找关系，盯着顾枝弄掉她找到的工作，她想，只要把顾枝彻底赶出渝宁，她就能安心了。
　　她也终于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却发现自己似乎没那么喜欢他了。
　　但，这是她喜欢的人里，她父亲可以同意的那一个。
　　那就这样吧，赵衣衣想。
　　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大四。
　　赵衣衣几乎要忘了顾枝的存在，只是偶尔看着宿舍里堆满了东西的空床位，会茫然一下。
　　她彻底不会跳出来了吧。

　　可是有一天舍友回来，却说她看到顾枝了，就在学校里。
　　赵衣衣有些慌，继而她第二天，就在学校食堂里遇到了顾枝。
　　她瘦了许多，却依旧漂亮，眉眼明媚得仿佛带着光。

　　她和曾经不一样了。
　　赵衣衣想。

　　曾经的顾枝让她轻易破开了铠甲，现在的顾枝，对自己的防护，还有对她的进攻，都显得格外从容。
　　她不怕她了。
　　她赵衣衣的手段，她的钱财与那点父亲荫蔽得来的权势，都没法再打击顾枝。
　　因为她站了起来，即是立于不败之地。

　　她一年前最恐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而这时，顾枝眼里已经没有了她。
　　一段夹枪带棒的对话结束，顾枝转身就走，赵衣衣也便想起了一年前她的转身离开。
　　从来不是落荒而逃。

　　晚上和男朋友约会时，赵衣衣心不在焉地，没什么兴致。
　　她想，她喜欢他么？
　　曾经是，但在他转身又回头，最后借着她搭上了她父亲之后，就不是了吧。
　　爱情令女人盲目，赵衣衣回想着她最喜欢他的时候，他却纠缠着顾枝甚至影响到她的生活，无端生出几分厌恶。
　　烦躁渐渐攀上赵衣衣心头。

　　“分手吧。”她说。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继而讽刺，“凭什么？你以为你有资格提分手？”
　　赵衣衣看着他的嘴脸。
　　曾经有多帅到让她怦然心动，现在就显得多丑恶。

　　赵衣衣站起来，转身，彻底清醒。
　　然而很快，赵父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赵衣衣恶狠狠地挂掉，手机关机，却觉得心里一阵空虚。
　　她甚至不想回到三个人的宿舍。
　　顾枝走后，剩下的两个人都捧着她。
　　为了什么，她心里其实一清二楚。

　　但她就要失去那些资本了。
　　找旅馆开了间房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赵衣衣终于还是狼狈地回到学校。
　　系里的大新闻是，顾枝的学籍恢复了，学校的大新闻是，记忆模型VR应用成功。

　　赵衣衣去堵顾枝，遥遥地看到她和一个瘦削的男生在学校的林间漫步。
　　顾枝抬头说了什么，那男生笑了起来，虽然还是瘦的不成样子，但比赵衣衣昔日仰望的，多了些活气。

　　那是沈默，渝宁大学这几届里的传奇。
　　但是赵衣衣上次听到他的名字，他是一身是血地，被送上了救护车，闪着红蓝两色光的救护车疾驰而去。
　　他们像是认识很久了。

　　她和顾枝关系最好的时候，也从未从她口中听到沈默的名字。
　　沈默是数学的天才，而顾枝看着数学竞赛的宣传，眼睛里像有一簇火。
　　赵衣衣觉得自己是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明白。

　　顾枝代考一事澄清，成了他们的学妹，那件事却始终没计较到赵衣衣头上。
　　赵衣衣也开始找兼职了，她卖掉了所有没用过的大牌衣服，在生活费掐掉银行卡冻结的情况下，也很难维持生活。
　　到底是大手大脚惯了。
　　但，她自找的。

　　曾经与她关系极好的朋友们，也大多远了她，那两个墙头草室友结伴而行，再不多看她一眼。
　　赵衣衣以为自己看的透。
　　其实自己养活自己，也能获取一点快乐。
　　多么卑微啊？
　　很苦很苦的时候，赵衣衣自嘲地想着。

　　就算迈出了这一步，她不是顾枝，做不到她那样一直开朗，再艰难的时候，也可以发自内心地快乐。
　　她做不到。

　　顾枝却有了兼职以外的生计途径。
　　有一天赵衣衣忙到很晚回到学校，看到学校广场上换了新的大喷，顾枝明媚的笑容，就印刷在上面。
　　学校社团活动，流行音乐社表示有幸请到顾枝来演唱。

　　赵衣衣领了票。
　　她最终是在想唱音乐上搜索到了顾枝的名字，一曲《想望》，挂在热榜前列。
　　赵衣衣点开那首歌，循环了好久，一直到校园演唱会的前一刻。

　　顾枝抱着那把吉他站在舞台中央，所有的光都为她而闪耀。
　　“要相信荆棘前方，就是灿烂希望……”
　　“为你想望——”
　　一曲结束，掌声雷动。

　　赵衣衣愣了好久，后面的歌都没认真听，目光逡巡时，在前排看到了沈默，也看到了伪装成工作人员的小叔。
　　她愣了。
　　小叔和父亲闹翻很多年，她上次见他，是很多很多年前。
　　赵衣衣跟上他，相认之后，听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想不到他当年不让我追喜欢的女孩，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一个人渣，如今，连你的人生他也不放过。”小叔叹了口气，安置她在他的酒吧歇下。
　　“在学校不好过吧，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应该还是可以的。”小叔把钥匙交给她。
　　他什么都知道。
　　赵衣衣愣着，推开门，缤纷的色彩映入她的眼，进而是纯粹的白。
　　“你欠她一句道歉。”小叔说。

　　赵衣衣笑了：“我欠顾枝的太多了，不是一句道歉能还上的，也就不去打扰她，只希望她好好的。”
　　能活出她想望了很多年的那个样子。
　　至于她，或许这一辈子，都只能仰望。
　　却再也不会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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