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

　　偏厅内，茶香缭绕，杜崇跪坐在下方，细细向时陌说起自己的来意。

　　“在下曾是东宫岳丈，东宫倒后，在下心知陛下素来是个斩草除根的秉性，料到杜家终会难逃一劫，不过早晚罢了。在下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膝下子嗣单薄，至今已近天命之年，方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即使万死也要保住这点血脉。无奈四周眼线重重，在下寸步难行，束手无策，只得等死。”

　　“都说覆巢无完卵，树倒猢狲散，幸得恩公不弃，出手相救，以金蝉脱壳之计相助在下。她让在下假意派人送犬子出京，引那两方野心勃勃之徒相争混战，她于暗中趁乱将犬子救回。又让在下去京兆府报案，称犬子被贼人绑架。那京兆尹素来是个圆滑的，自是不敢与昔日的东宫岳丈有所牵连，这便敷衍了事。这个时候，在下穷途末路，只得以全副身家悬赏救子，将告示铺满大街小巷，昭告天下。”

　　“天下人为那黄白之物所惑，必定一时脑热，纷纷替我奔走救子。便是那些清高的文官，不屑这赏金之事，也会替我仗义直言，在圣前痛陈京兆尹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所有人各怀心思，各执一词，越是激烈，越是不会有人想到，犬子根本就没有被绑架，一切，都不过只是恩公的金蝉脱壳之计。”

　　“表面上，在下为了救子，散尽家财。实际上，在下暗度陈仓，将所有产业变卖，暗中转移，得以保全。”

　　杜崇说完，郑重朝着时陌拜下，切然道：“杜崇愿以全副身家，此生追随秦王殿下！”

　　时陌坐于案后，自始至终神情淡薄，一言未发。只在杜崇说完，将手中色泽清雅的茶盏放下：“你已有良策，可保万全，无需本王。”

　　杜崇抬头敛色道：“纵然有金蝉脱壳之计，但也代表着从今往后万贯家财再不能见光，无异于锦衣夜行。草民只是个俗人，还是想再有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那一日。”

　　时陌淡道：“方才场面杜大官人也瞧见了，本王如今是自身难保，又怎担得起杜大官人托付身家性命？”

　　“恕本王力有不逮。”时陌说罢起身。

　　“王爷！”杜崇一急，膝行两步追去，脱口而出，“是长宁郡主，恩公是长宁郡主！”

　　时陌动作一停。

　　杜崇见状，连忙继续道：“不瞒殿下，这一计虽是精妙，却需胆色，周旋于陛下和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两位亲王之间，可谓绝处逢生，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原也不是在下一介商贾敢想敢为。是长宁郡主念及小女临终托付，这才出手相助。然在下不甘从此隐姓埋名，有心从龙，这才求了长宁郡主指点，郡主说……”

　　“她说什么？”时陌看向杜崇，眼眸漆黑。

　　“郡主说，放眼朝中，昱王才不配位，景王德不配位，都非天命之人。唯有殿下智计惊艳，又至情至性，方是可托付之人。”

　　“那晋王呢？”时陌问。

　　杜崇愣住。

　　“她如何同你说的晋王？”

　　杜崇愣住：“晋，晋王也有心大位之争？这个长宁郡主倒是从未说起。”

　　时陌沉默片刻：“罢了，既是她的意思，你便去找望叔吧，其后之事，他自会助你。”

　　杜崇闻言大喜，这便退回，郑重朝着时陌行礼，拜倒在地：“杜崇拜见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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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崇独自候在厅中，回想起那人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话：“你回程之日，替本王带一样东西回去，亲手交予她。”

　　杜崇心下默默揣度着那一声“她”，良久，方有些确定，那个“她”指的应该是长宁郡主。

　　再回想那惊世无双的公子，一双冰冷的眼睛，仿佛不是凡人，只有在提起长宁郡主时才露出几分动容。

　　杜崇心下顿惊。

　　长宁郡主和……秦王？

　　秦王方才似乎根本无意接纳他，纵他有万贯家财，似乎也并不够入眼。却在听说是长宁郡主的意思后，蓦然转变。

　　此时回想起来，他那一句“既是她的意思”，寥寥数字，竟似星光坠入滚滚黑暗。

　　都说长宁郡主过了及笄还无人问津，这是真的无人问津，还是在……等谁？

　　可是最不受宠被发放西夏为质的秦王，又怎能配得上烈火烹油的镇国府独女？

　　杜崇不敢细想下去。

　　不久，时陌回来，手中握着一个锦囊。

　　“亲手交给她。”时陌将锦囊递给杜崇。

　　“是，殿下。”

　　杜崇小心接过，行礼退下。

　　时陌望着杜崇离去的方向，贴身护卫苍术立于他身后。

　　苍术忍不住出声问：“殿下的计划分明在二月，为何却要向郡主送信五月？”

　　方才，他亲眼瞧见时陌往锦囊里放了两味药材——半夏，当归。

　　半夏是五月，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五月当归。

　　可他们的归期分明是明年二月，为何要故意迟说三个月？

　　时陌没吱声，苍术自知僭越，时陌却忽然问：“依你看，以慕云岚的身手，禁军能否抓得住他？”

　　“很难。”苍术说着，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什么，“殿下的意思，龙骧将军是故意被抓住的？”

　　苍术不解：“可这是为何？他如今身陷天牢，紧接着还被夺了兵权。”

　　说到这里，苍术又自己明白过来，怔然看向时陌：“殿下，慕家可是故意向陛下交回兵权？”

　　时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远方：“如此不着痕迹，叫所有人中了她的计犹不自知。慕云岚之后就该是慕云青和慕瑜了……她的局已经布下，她这是要让慕家退出朝堂。我若不诳她一下，让她以为时日还多，将她拖住，怕是等我回去，她已经离开。”

　　“属下有一事不明，”苍术是时陌心腹，直言道，“郡主费尽心机将杜崇这个钱袋子送来给您，说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您、等着您的。如今眼见就要到头了，又怎会在最后关头将您扔下？”

　　时陌没有说话，久到苍术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他轻轻说了一句：“她也不是第一次扔下我了。”

　　可是，她以为还能有第二次吗？

　　—

　　五日后，杜崇回京，请蓁蓁转达，求见长歌。

　　“他有东西要杜崇亲手交予我？”长歌心中滋味难言。

　　上辈子到这个时候为止，时陌从不曾送过她什么。她虽幼时就对他有些情意，但他那个人心思一向藏得深，她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到底他在西夏那些年里，心里有没有她。

　　他从未给她过送信，或是信物。

　　他心里是何时有她的呢？长歌不知道。

　　上辈子，是她布局接他回朝，从头到尾，他都并未表达过配合或抗拒，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两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亲密起来的呢？长歌单手托腮，望着窗外。

　　好像是过了新婚之夜。

　　呵，果然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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