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

　　帝都里最大的酒楼有一个雅名，碧海潮生。与别的酒楼聚集三教九流不同，此处是皇宫贵胄与文人最为聚集的地方，不论朝中大事还是斗诗斗酒，日日上演。

　　段廷下了朝，轿子途经碧海潮生时一如既往地在边上停了停。坐在轿中，闭目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已是多年成的习惯。

　　过去的三年里，秦王时陌是这些文人口中的常客。为了歌颂这位殿下的天人之姿，碧海潮生这个地方出了无数的千古佳句，然后又悉数入了京中少女的香闺梦里。尤其是西夏两位公主为了他一个毁容一个香消玉殒之后，碧海潮生很是热闹了一阵。

　　但再热闹都比不上这两日，这两日昱王殿下的风头。

　　归来郡忽然多出的两万两黄金，让昱王在文人界中名声大噪，文人们天天作诗作赋，你来我往，每日歌颂昱王的诗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诗酒的声音铿锵有力，从碧海潮生内传出，轻而易举就传入了段廷的耳中。

　　轿中的段廷眉头紧皱。

　　“走吧。”

　　四人的轿子将身后的人声鼎沸甩在身后，但一浪高过一浪的仁厚之声如插了翅膀一般，飞过朱门，飞过高楼，无处不在。

　　段廷去了昱王府中。

　　昱王被迫休沐一月，不好出门，闲来无事，正在府中品评佳句。这些佳句自然就是外头颂扬他的那些——心系社稷，仁厚圣明，知人善用。

　　围衾拥炉，昱王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反复咀嚼着一句诗。他的面前站着一名府中食客，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上面抄录着坊间最新流传出来的佳句。

　　“对仗虽工整，却少了些奇思妙想，不够出色……下一首。”昱王闭着眼睛感慨道。

　　“是。”门客便要念下一首诗，此时一道老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殿下在做什么？”

　　昱王闻声睁开眼睛，见段廷正站在门口，雪落了满肩，连忙起身，亲上前去搀扶：“太傅，快进来。”

　　一面抬手去轻拂段廷肩上的落雪。

　　“殿下在做什么？”段廷面无表情又问了一遍。

　　昱王脸上顿时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外头那些诗词佳句，想来太傅应当有所耳闻了。本王以为这是好事，想父皇自小不看重本王，本王这么多年深深自省，也醒悟出一二。”

　　“哦？愿闻其详。”

　　昱王这便挥退了伺候的下人和食客，亲扶着段廷坐下。

　　“民间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到了本王这里，父皇眼中却全无本王这个儿子。朝中都说，父皇独宠太子，老三时景靠着她生母的情分，也分了些宠爱。但本王瞧着，实则不然。”

　　昱王对段廷道：“依本王看，父皇真正当儿子疼爱的只有一个，老六时陌。”

　　段廷波澜不惊地看向昱王：“都说秦王殿下是大周最好看的男子，也是大周最不受宠的皇子，陛下送他去西夏为质，便是要他在敌国之地自生自灭。殿下如此想法，倒是独树一帜了。”

　　“非也非也，”昱王老神在在道，“论智谋权术，本王自不及太傅一二，但论父皇的父爱，本王可是潜心研究了三十多年了。太傅信我，不会有错。”

　　段廷眼中渐渐露出和蔼之色，对昱王道：“臣并非不信殿下，殿下言之确然有理，细想当年秦王殿下生来盛宠，的确非前太子甚至景王之流所能企及。不过可惜，自当年后宫那一场变故之后，秦王在陛下眼中，命如草芥蝼蚁，殿下实在不必去羡慕他。”

　　“草芥，蝼蚁。如太傅所言，本王又怎会去羡慕时陌？”昱王笑道，“乃是本王近来闭关参悟，忽然明白了父皇当年因何那般宠爱于他。”

　　“为何？”

　　“名声。”昱王自豪地拊掌，滔滔不绝，“老六生来天资聪颖，三岁成诗，过目不忘，后又有百官奉承，交口称赞，这极大地满足了父皇作为一个父亲的自豪感和虚荣心，父皇自是对他刮目想看，宠爱更加。而观前太子与时景之流，乃是凭借其母，妇人手段。一个剖腹取子，让父皇念想一辈子；一个以退为进，让父皇看得见吃不着。”

　　昱王胸有成竹地得出结论：“唯有老六时陌靠的是他自己的真本事，技高一筹！”

　　段廷闻言，静静看着昱王良久：“殿下闭关参悟，就是悟出了这个？也罢，这与殿下今日之举有何相干？”

　　昱王一把抓住段廷的手腕，激动道：“太傅，本王靠自己的机会到了！外头那么多的诗词歌赋歌颂本王，本王长这么大都不曾有过这么好的名声，是时候让父皇对本王刮目相看了！本王决定要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三百首，编印成册，付梓流传，争取让我大周子民人手一本，好好诵读传唱！”

　　“那要不要再送几本给陛下，让陛下也好好诵读殿下的英明善举啊？”段廷冷笑反问。

　　昱王看着段廷眼中的讥诮之意，霎时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太，太傅以为不妥？”

　　段廷沉痛道：“殿下糊涂啊！”

　　其后，段廷将其中利害关系一一给昱王细说开来，昱王听完脸色惨白，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这，这是慕家做的？”

　　段廷叹道：“是臣之过，是臣低估了慕家。早知如此，真不该派蔡兴南下接慕瑜帅印。如今看来，是那慕瑜揣度圣心，猜到陛下有除他之意，这才用计避了锋芒，转嫁于殿下。”

　　“那，那慕瑜不是只会打仗吗？何时这般深谙权斗之术了？”

　　段廷沉默片刻，道：“慕瑜铁血刚直，怕是背后另有其人。臣怕……慕家为求自保，已与景王联手。”

　　“这，这要如何是好！”昱王慌道，“如今太子已死，时陌已经是蝼蚁了，自不再话下，时照自小和父皇对着干，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大权，就看时景与本王了。对，对，如此就说通了，是时景要害本王！”

　　段廷沉吟半晌，当机立断道：“殿下即刻将埋伏在杜家的眼线悉数撤回！”

　　昱王不解：“为何？杜崇乃是京中首富，如今东宫这靠山一倒，杜崇就成了无主的钱袋子，人尽可夺！本王刚刚遭了时景的道，如今还要将杜崇这个钱袋子拱手让与他，以德报怨？”

　　……

　　长歌一行提前一天到了京郊驿站，急行一路，此时终于慢了下来。

　　头一日风平浪静过去，第二日，长歌敏锐地察觉到驿站之中多了不少深藏不露的高手。她不动声色往慕云岚递去一眼，慕云岚轻轻颔首。

　　是夜，长歌很早就安歇了，至三更后，隐约听见楼下传来打斗声，她睁开眼睛，缓缓拥被坐起。

　　蓁蓁已持剑护在她的床边。

　　长歌轻声道：“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蓁蓁不知她的计划，略显惊讶地看向长歌，见她神情平静，便毫不犹豫颔首退下：“是。”

　　四下黢静，更将这夜的刀剑厮杀衬得残忍。短兵相接，一念生死。

　　——

　　慕云岚就住在长歌的隔壁，这夜，长歌几乎竖着耳朵听了整宿，都没听出慕云岚是何时回来的。直到天亮，一行人用了早膳重新启程，长歌上得马车，毫不意外车里多了个孩子。

　　四五岁的年纪，粉团儿一样，躺在被子里，小嘴微张，正睡得呼呼的。

　　长歌不动声色坐下，直到马车驶出，轻声感慨道：“我上次见到烨儿还是两年前，那日他的姐姐杜若十里红妆，被太子迎入东宫，泼天的富贵尊荣，盛极一时……”

　　这便是杜崇之子，杜若幼弟，杜烨。

　　长歌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孩子嫩生生的脸颊，一面轻声问慕云岚：“昨夜抢他的是几路人马？”

　　“两路。”慕云岚笑道，“如你所料，没有昱王的人。”

　　长歌点头：“如此，应当就是懿和帝和景王的人了。二哥可有被他们发现？”

　　“放心，昨夜混战，我趁他们敌我不分一片混乱时将人救走，如今那两路人马都以为是对方抢走了人，正一路厮杀。”

　　“如此便好。”

　　“好在何处？”

　　长歌微微一笑：“皇子之间，最忌不公。我刚坑了昱王，此时该轮到景王了，否则厚此薄彼，这场夺嫡大戏如何精彩？这场戏若是不够精彩，爹爹如何全身而退，辞官归隐？昱王能在这个时候主动置身事外，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可见段廷宝刀未老。”

　　“段廷猜到是你了？”慕云岚皱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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