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公子染指了

　　带千扇修习的先生名唤章祺，是含英章家当家家主的堂侄。

　　手信是陈先生写的。按照陈先生的形容，章祺先生其人，任诞不羁，洒脱放浪，不拘泥于世俗，眼光独到超脱，兴许千扇会合他的胃口。

　　如此，千扇想象到的章祺先生便是手执一壶美酒，脚踩一双木屐，于松下饮酒赋诗，于溪边弹琴作画，整体画风却与陈先生方老头等差不多的经学博士。

　　然则，当衣襟大敞、颈项处还有几处格外显眼胭脂印的青年当着她的面展开陈先生的手信时，千扇仍不可避免地僵硬了脸。

　　这便是陈先生形容的任诞不羁，洒脱放浪么？

　　“陈先生说，你并不擅作诗词。”青年收了信，如是道。

　　千扇闻言反应过来，随即作揖恭谨回道：“陈先生所言确然，所以学生私下更想同先生讨教如何评鉴诗词。”

　　章祺颔首：“的确评鉴诗词更适合于你，然而虽是评鉴，但游学采风、收集素材、深入市井、体察民生这些同样必不可少……”他一手拊着栏杆，望着湖面上成群结队的野鸭子，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让小二带你，头个月你先跟着他好好学学。”

　　无需整日锁在屋内翻阅古籍著作，千扇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当下，她喜滋滋应道：“谢过先生。”

　　章祺随意“嗯”了一声，张了张口，皱着眉，欲言又止。

　　千扇以为先生还要其他事宜要吩咐，便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只见对方远目望着野鸭子，忽然幽幽叹息了一句：“这北街的姑娘还是比不得南街的带感呐……”

　　千扇：“……”

　　行吧，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当时陈先生要向她力荐章祺先生了。

　　敢情物以类聚啊！

　　###

　　千扇受旁人指引，在山庄的朱漆回廊上找到了章祺先生说的“小二”，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千扇应当唤他作二师兄。

　　千扇的二师兄，是个嗜酒的醉汉，这也就罢了。毕竟酒么，乃创作之源泉，乃生文之妙法。然而，她的这位二师兄不仅嗜酒成性，而且还特穷……

　　根据师姐们透露的消息，千扇知晓，这位二师兄穷困潦倒了大半生，连住的屋子都变卖了，平日里不是在酒肆勾栏，便是躺在山庄的回廊上呼呼大睡，连个正经住处都没一个。

　　是故始识千扇时，他便双眼发亮，以带她深入市井、体察民生为由，几乎将岛上的烟花柳巷全逛了一遍，当然，这其中的开销都是千扇在帮忙掏腰包……

　　两人如此混迹了大半个月，连随便走在大街上都能遇到一两个熟人恭声唤她一声“颜大爷”，千扇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头上似乎顶着闪闪的“金主”两个大字。

　　而更为不幸的是，当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时，章祺先生正让弟子们挨个向他汇报修习的进展。

　　千扇战战兢兢走出来，又战战兢兢将近些时日的见闻叙述了一遍。叙述完后，她发现章祺先生闲着无事在晃酒壶的手都顿住了，疑惑的眼神投向她，似是在问，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千扇腆着脸：“就这些，无其他的了。”

　　章祺默然和她对视着，千扇半晌无动于衷。

　　最后，章祺无力挥了挥手让她下去，道：“下一个，小二。”

　　千扇便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虽然章祺先生没有说她什么，但千扇明显能感觉到，章祺先生对她的修习概况是不大满意的。

　　千扇心里有些忐忑。这最后的修习关于到她一年半载后能否从书院顺利结业，若章祺先生那里做不到令他满意，无法结业便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当下，她的眉头都无法舒展开来。

　　不过，二师兄也要汇报他的修习进展，千扇想，既然他俩这些时日都差不多的混着，她倒要看看章祺先生听到一模一样的内容会作如何反应。

　　二师兄与千扇擦肩而过，他先朝章祺先生行了一礼，之后的汇报更是条分缕析，字字珠玑。千扇听得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同样是逛窑子看姑娘，为何二师兄就能说得那般冠冕堂皇？连与民同乐雅俗共赏这些都能扯得上来，最后，还提了几个法子扬言要帮那些风尘女子改善她们的窘迫境地。

　　章祺先生一边听着，一边赞同地颔首。

　　二师兄汇报完后退回到千扇身边，他双手交叠地拢在袖中，漫不经心道：“方才听清楚了？”

　　千扇恍然，垂下头诚恳状：“是在下输了，输在话术上。”

　　二师兄：“……”

　　是以第二次汇报时，千扇便依葫芦画瓢，将寻常酒肆之事用典故辞藻粉饰了一番后，再向章祺先生陈述。

　　未想，适得其反，章祺先生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病入膏肓之人。

　　千扇愈发慌了，她明明同二师兄说的差不多，为何先生的态度会截然不同？

　　待众人一律离去后，千扇单独留了下来。

　　章祺先生出门时，看到千扇双手交叠，垂眸规规矩矩候在外头，不禁挑了挑眉。

　　“何事？”

　　千扇早已备好腹稿，道：“先生，这一个月来学生跟着二师兄，所到之处虽是市井，但那些市井民生与学生曾在官蠡接触的并无不同，学生私以为，此种修习方式无甚用处。”

　　“哦？”章祺先生神色莫名，沉静打量了千扇几眼，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以为，要如何才有用处？”

　　千扇前些时日碰见了一些师姐，那些师姐们连衣裳的盘扣都要扣到最上面一颗，成日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诗词啃读，甚至连大门也不迈出一步。千扇想，或许她也该尝试像师姐们那般？虽然想想就很痛苦……

　　她轻咬着唇，颇为决绝，一字一顿道：“学生愿意在书室待上半个月。”

　　章祺先生听到这话却笑了：“你愿意待在书室，我可不敢把你放在书室。”

　　千扇一懵，不知先生这是何意。

　　“沉樱谷墨清河是你师父吧？”章祺心有余悸地唏嘘：“据说，他那价值连城的藏书室便是被你烧光的。”

　　旧事重提，千扇不免赧然。

　　“照本宣科，终归不是你的东西。”章祺慵懒地抬眼，转头又问：“你说，你往日在官蠡也爱逛勾栏酒肆？”

　　“正是。”

　　“那你还没察觉出官蠡与这承烟岛的民生差异？”

　　千扇愣住，民生么？

　　章祺见提点的差不多了，便也不再多言，负着手越过千扇，往南街的方向行去。

　　千扇在原处似懂非懂了半天，眼里逐渐清明起来。

　　第二日清晨，未等二师兄起床，千扇便去早市打包好几份包点白粥，回山庄带给几位师兄师姐，然后自己到酒肆寻了个位置，听了一整日的闲人叨磕。

　　有时她有疑惑，亦会插上一两句话。

　　晚间，她便自己偷溜进书室，去查阅一些书籍，以解答一些白日无人告知的疑惑。

　　如此反复了几日，她也渐渐摸到了一些头绪。

　　到了第三次汇报，章祺先生总算用正常的眼神看待她了，千扇这才舒了口气。

　　但却是不敢松懈下来的。

　　又过了两个月，千扇向章祺先生拜别，正式随着师兄师姐们前往中州各国游学。

　　春去暑往，秋来霜降，冬至细雪纷纷，日月循环往复，潮起潮落又是三百多个日夜。千扇重回含英章家时，山庄的大门新刷了朱漆，一片崭新。檐角的燕子刚筑新窝，处处盎然。

　　虽说日子艰辛了些，但收获亦不少。

　　许是阅历见长的缘故，昔日明艳张扬的小姑娘着了一身极为普通的青衣，通身皆是再平和不过的气质。

　　背着书篓子的千扇，目光缓缓落在早市的锅贴摊子上，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恍惚之色。

　　初夏游历至北辰时，她好像是见过司徒的，就她在羲京卖锅贴的时候。

　　白衣公子似乎晕着光，手执一柄玲珑精致的乌木扇，就站在街角处，看着她沉静不说话，而眼里似有心疼。

　　当时晨风似乎在摊子前静了好一会儿，只有附近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清晰传来。

　　直至摊子前新来了客人，千扇连忙去招呼，待她招呼完了，街角那处空荡荡的，哪还有半个人影？

　　游历羲京是出于千扇的私心。听说司徒回北辰后，圣上将他从原本的大鸿胪寺卿直接提拔至太子少师。而她，也按照约定日日给他写情笺，虽然那些情笺从未寄出去过。

　　那回见着司徒，也是唯一一次在北辰见着司徒，而且，千扇还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她产生的错觉。

　　章祺先生将手中的书合上，挑眉，出声打断千扇的思绪：“你想从中州广征能人，然后收入你官蠡？”

　　“是这样没错。”千扇立马回道：“如今中州安稳，民生富足，然，仍有诸多饱学之士无法公平入仕，壮志未酬，学生觉得这些人挺可惜，而官蠡可以这些人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科考？”章祺随意问道。

　　“不止如此。”千扇顿了顿，道：“古往今来，科考重文重论不重技，空谈方法终归不切实际了些，而一国想要长久繁荣，脚踏实地和不断进取的技艺才是关键。”

　　章祺先生将书还给千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让你评鉴这本诗词，倒是评鉴出了一些名堂。”

　　千扇手里的那本诗词，的确多是无名之辈所作。

　　章祺掐指算了算日子，忽然起身道：“明日你便收拾行李，启程回书院参加结业之礼吧。”

　　“章祺先生教导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千扇作一长揖，长睫下的目光如有灼灼明火。

　　###

　　结业之礼当日，绝峰书院解除了禁制。

　　千扇还没抵达绝峰山脚，便被雪沫一行人追上了。雪沫的身后还跟了一个蒙头盖面，身量不高的老头。

　　千扇迟疑地看那熟悉的身形，试探道：“……老头子？”

　　官蠡国君伸手将脸上的黑布拨开，只露出两只眼睛，做了个赶紧噤声的手势。

　　千扇绷着脸审问雪沫：“这是怎么回事？”堂堂一国之君就这么轻易跑出来很危险的好不好？官蠡朝中大臣都没有意见吗？

　　“此事怪不得雪沫，是孤执意要来的。孤谎称身体抱恙，给臣子们放了个长假，他们巴不得孤病得起不来呢！”国君压低声音与千扇咬耳朵。

　　有如此侥幸的臣子和如此任性的君王，千扇觉得她的国家命途堪忧。

　　也罢，等她回了官蠡，少不得有一批人要呜呼哀哉。

　　再回书院，千扇已与同窗们一别一年半有余。学生们身着旧院服，因长了个的缘故，衣衫显得短小了些，不过由于结业之礼一日之内便能完成，遂众人也都将就着，没想过临时更换新衣裳。

　　千扇左右扯了扯袍子，觉得怎么拉扯都不大舒服，尤其是胸口那处有些紧了……

　　雪沫直勾勾地在一边侍候着，不自觉咽了口水，喃喃：“公主，你真长大了。”

　　“是么，本殿看雪沫也不小了，明儿回去就帮你觅个好儿郎嫁了吧。”

　　“公主！雪沫错了，雪沫不该打趣公主！”

　　小院外一片嘈杂，同窗们陆陆续续归来，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千扇这处的院子只有她和雪沫二人，所以显得清寂了些。

　　“慕同窗，谢同窗，你二人怎的也回来了？”

　　千扇的衣带还没系好，闻言，两手搭在襟前呈呆楞状，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缓缓绽出笑来。

　　她跑出小院，环顾四下，却不见慕情兮和谢浅瓶二人的影子，她想，她是不是误会了人，或许回来的并不是她们二人，再或许，是她听错了。

　　千扇万分纳闷地回到自己小院，视线掠过对面司徒的那间小院时，脚步忽然一顿，她抓住刚出来的雪沫，艰难问道：“你帮本殿瞧瞧，那间小院是否还落了锁？”

　　雪沫顺着千扇手指的方向瞧去，一愣，尔后笑着回道：“公主的同窗们既已经回来了，哪还有再落锁的道理？”

　　她的话音刚落，便见千扇不管不顾往那间小院奔去。雪沫大骇，连忙心急地追上。

　　那可是男舍啊喂！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一间男舍又是要闹哪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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