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很凶

　　天空之上，充斥着杀戮和死亡的黑色魔气似不甘就此破灭，仍在最后剧烈翻腾挣扎，天地间晦暗一片。

　　大地中央，四域交界之处，魔之渊，方圆百里，尽是大战后的惨烈。

　　地上，不见黄土，入目之中尽是墨色，火焰焚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尚有几个强大魔灵在火焰中挣扎，凄厉和不甘的惨叫从火焰中传来，最终，被彻底焚尽，化为飞灰，洒落在地。

　　风一吹，露出下面干裂的土地，竟也是黑色，那是长期被魔气侵染后留下的痕迹。如今，一把凤凰神火，将魔气焚烧殆尽，颜色却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正常了。

　　历时十载的神魔大战，终以魔龙被手执天剑的流光上神诛杀，其尸体被流光上神封印在了魔之渊下结束。

　　已经没有几个神仙还能站得住，但到底是活下来了。活下来的神仙很多，仙界赢了，可是，没有一个神仙是高兴的，甚至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自古以来，战争都是最残酷的，上了战场，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但为了保护家园，保护这个世界，战士们从未畏惧。

　　神仙的战争也是一样，神仙也是会死的。

　　还活着的神仙，天兵天将们皆以力竭，或坐或躺，即使站着也是靠武器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可此时，没有人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坐在深渊之上，悬崖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姑娘。

　　那是梧桐山凤天神君家唯一的帝女，数十万年来，凤凰神族唯一的一只金凤凰。

　　也是流光上神心尖上的人，长瑶仙子。

　　哦，不对，数月前她越级飞升，如今，已经该尊称一声长瑶上神了。

　　长瑶紧紧抱着怀中人伤心欲绝，晶莹的泪水划过绝美的脸颊，落在那人脸上。往日舍不得她受一点苦，她有一丁点儿难过就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的人，却没有一丝反应。

　　她哭得更伤心了。

　　长瑶怀中是她的哥哥，澄煜上神。他闭着眼，脸色惨白，已经没了气息。

　　众神心里跟压着整根昆仑山上擎天柱一般沉重，这一幕太过熟悉。

　　数月前，长瑶出现在战场，满身伤痕，泪眼婆娑，仙裙上还有灼烧后的痕迹。

　　她飞在天空上，长裙迎风潋滟，如瀑长发未束，披在身后。身上金光耀目，像披着金色的圣光，绝色的容颜在金光照耀之下美得惊心动魄。手上似紧握着什么尖锐之物，不断有鲜红的血液透过指缝滴落下来。

　　那一幕，只怕在场的每一个神仙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在人群中找到流光，找到她的父兄，似乎是确定了他们平安，心安地闭上眼，倒了下来。

　　澄煜第一个接住了她。

　　长瑶倒在澄煜怀里，失去了意识，怎么都唤不醒。可即便昏过去了，眼泪却没有止住，手也没有松开，谁也掰不开，血流不止，连流光都没有办法。

　　最后，还是澄煜在她耳边轻声哄了许久，才让昏迷中的长瑶渐渐松开了手。

　　露出了她手中，伏曦神君已经破碎的神牌。

　　伏曦神君，乃是流光和长瑶的师父。

　　后来，神仙们才知道，长瑶仙子飞升雷劫突至，伏曦神君为长瑶挡了雷劫。

　　长瑶越级飞升，伏曦神君灰飞烟灭。

　　原本，长瑶早已心有所感，欲唤流光回去。可当时，流光上神正领众神前去营救被围困的几个神仙，分身乏术。

　　而这一次，流光上神又为了救其他神仙，弃了澄煜上神。

　　被放弃的澄煜上神在坠入魔之渊时，以凤凰本命神火，以燃尽神魂为代价，焚烧了整个魔之渊，让魔龙损失惨重。神魔大战本需旷日持久，却因此天平得以倾斜，仅十载便结束了。

　　当日，尚有澄煜可以哄慰长瑶，如今，唯一的那人没了，还有谁可以让这个姑娘不哭呢？

　　数丈之外，流光脱力倒在地上，侧眸看着长瑶，眼中满是心疼和内疚。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啊，她是那么坚强爱笑的一个人。

　　即便她不太会飞时，从树上摔下折了腿，即便天天喝能苦死人的药，即便她知道自己也许活不到成年，即便他替她重塑仙根，疼痛撕裂神魂，冷汗湿透了衣裳，仍笑着说没关系的人，近来，却是第二次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流光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他将天剑插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踉跄几步，才勉力稳住身形。

　　天剑，天地间只有一把，以开天辟地时第一块神石铸就，携着无比强大的神力，更有指挥百万天兵的权利，神魔大战前，天帝亲自赐予。

　　此时，却被他当成拐杖，支撑着他，一点一点朝长瑶挪去。往日硬挺的背脊佝偻着，几次欲要摔倒。

　　数丈的距离，以往眨眼便可到达，今日，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待流光终于来到长瑶身边，他抬起手，想如往日一般，摸摸她的头顶，安慰她。却才发现自己手上因臂上伤口流血不止，虎口裂开，沾满了鲜血，而顿住。

　　他收回手，在洁白的内衫上仔细将手擦拭干净，才又抬起，朝她伸去。

　　脸上漫开温柔，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因灼烧后嗓子太过干涩，出不了声。忍住疼痛，努力吞咽着口水，才终于能出声了。

　　极近沙哑，却极近温柔。

　　“阿瑶，不哭。”

　　说话间，他的指尖终于将要触碰到她柔软的黑发。

　　毫厘之距，却成了之后无尽岁月里，他与她最近的距离。

　　就在流光的手即将触到长瑶时，她倏地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利光，随即一股金色的灵气击在流光身上。猝不及防之下，本就力竭的流光，被震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天剑脱手飞出，掉到了丈外。

　　长瑶的声音传来，与往日柔软轻快不同，低哑沉痛，像压抑着不能承受的悲伤，再多一根稻草就会破碎。

　　“你别过来！”

　　流光再也站不起来，只能侧眸，对上一双泛红的凤眸。

　　长瑶看着他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笑意，第一次带着冰冷的锋利。那道锋利，似利刃直插他的心底，心痛得厉害，冰冷顺着利刃涌进心脏深处，化为无尽的恐慌。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放弃他？你明明可以救他的！”

　　最后一句，长瑶几乎是声音颤抖着吼出来的，好不容易止了一点的眼泪，又无声流了下来。

　　旁边有神仙沉痛抱歉道：“对不起，长瑶上神，流光上神是为了救我们才……”

　　“不用你说，我要他说。”

　　长瑶打断那人，看着流光：“就算为了救其他人，你也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啊！”

　　流光眼中目光剧烈颤抖，他看了一眼她怀中已经没了声息的澄煜，眼底黯然。

　　长瑶泪眼朦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只有她才明白的期许，最后的期许：“流光，你知道我的，我不会猜，只要你说的，我就信。”

　　流光嘴唇颤抖，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长瑶眼底最后一丝光芒碎成了无数碎片，化为星星点点，渐渐消失，只剩下漆黑一片。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疗伤的莯颜，北域的公主，即便一身狼狈，仍不掩其无双风华。

　　“是因为她吗？是因为你赌不起，担心救了哥哥，来不及救她吗？”

　　莯颜闻言，目光微颤，看向流光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情意和期许。

　　长瑶看在眼中，竟讽刺地笑出了声，眼中更是悲凉。

　　她从未这般笑过，流光看得心疼不已：“不是那样。阿瑶，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他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得将胳膊撑在地上，匍匐着慢慢朝她爬去。臂上手上伤口裂开，鲜血流得更凶了，却因为地上尽是黑色看不出血红，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湿润痕迹。他像是没感觉到疼痛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长瑶看着他的动作，眸光蓦地一抖，又恢复了冰冷。

　　她眼眸垂下，愧疚自嘲：“家？师父死了，哪里还有家。”

　　流光脸上闪过悲伤，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连忙安慰她：“阿瑶，别难过。师父一向自在，回归混沌鸿蒙，也不会亏着自己，定是比在这里还安逸。”

　　听着他熟悉的安慰，不知为何，长瑶却哭得更凶了，珍珠般的眼泪落在焚烧后干涸的土地上，像是岩浆滴落流光心里，烫得他的心抽疼。

　　他爬得更快了些，轻声哄着：“阿瑶，不哭啊，不哭。”

　　一直看着这里的众神仙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他们都知道流光待长瑶极好，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流光有多在乎她。

　　莯颜看着这一幕，眼里的星火彻底熄灭了。

　　待流光终于爬到长瑶身边，想握住她的手。手伸到一半，却被一道灼热的结界挡住。

　　以长瑶和澄煜为中心，突然出现一道金色火焰结界，将两人笼罩其中。炽热的火焰灼得流光的指尖生疼，颤抖不已，却很快忍住。他慌忙把被灼伤的手指蜷起来，不让她看见。

　　众神看着金色的火焰惊呼出声，隔得老远，也能感受到火焰中可怕的威压。

　　凤凰有真火，乃世间最炽热的火焰，能焚尽一切。

　　澄煜上神便是用自己的凤凰本命真火，焚烧了魔之渊，让魔族元气大伤，才让他们赢了这场战争。

　　凤凰真火以红为卑，以金为尊，火焰越是靠近金色，越是强大。即便是凤帝，本命真火也只是金红色而已。

　　而长瑶，作为数十万年来，凤凰一族唯一的金凤凰，本命火焰自然为金色。

　　流光脸上映着金色的火光，眼底既是又欣喜，又有些恍惚。

　　长瑶生来仙胎，奈何提前破壳，仙根受损，无法修炼，灵力低弱，连活下来都是不易，更遑论祭出真火。于她来说，能凝出火苗已是最开心的事情。

　　她常常羡慕族里其他凤凰们都有厉害的攻击火焰，他安慰她，她不能打没关系，他就是她的打手，谁欺负她他就揍谁。

　　那时，两人从未想到，有一天，当她终于可以祭出本命火焰时，却是为了阻拦他。

　　长瑶最后看了他一眼，声音很小，带着颤抖的哭腔，却清晰传入流光耳中：“既然你不要他，那我们，也不要你了。”

　　说完，她取出一块通体幽蓝的玉牌，莹莹光芒照进她漆黑的眼底，却映不出丝毫亮光。

　　蓝玉是一件神器，是流光去南海深处寻了三年才得的一块神玉，又去干将仙人处习得炼器之术，亲手炼制，在她成年之日送给她的，他怀里也有一块。

　　玉里，融入了他与她的一丝神魂。无论两人相隔多远，只要神魂探入，她便能看到他。

　　她亲自取名，曰，联袂。意喻，一直携手偕行。

　　长瑶紧了紧手中之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终究闭上眼，在流光惊惧的目光中，将玉扔向了他：“这个，也还给你。”

　　说完不再看他，低头抱着澄煜，封闭了五识，隔绝了外界。

　　蓝玉穿过炽热的金色火焰，响起轻微的咔嚓声，掉落在地上。

　　联袂，碎了。

　　流光看着碎玉，青白的神色间带着所未有的惊恐慌乱。他的阿瑶，是极倔强的姑娘，向来言出必行。

　　他大声喊着“阿瑶”，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他急得不行，不惧炽热火焰，手拍在结界上，任火焰将他手上灼伤也不曾停下。

　　“阿瑶，阿瑶……”

　　嘶哑的声音一声声传遍整个战场，听得不少仙人心神颤抖，忍不住红了眼。

　　随着魔气消散，天空之上，渐渐有混沌之光穿透下来，照在满目疮痍的魔之渊上，洗涤着这片被恶魔侵染的土地。

　　光芒中，慢慢有七彩炫光出现，拨云见日，原本暗淡的天空亮了起来。七彩炫光越来越绚烂，引起了众仙的注意，连低着头的长瑶都感觉到了异样。

　　她抬起头，看着七彩光芒里的流光。她认出看那是什么，微怔之后，哭着笑了，面带讽刺：“呵，好一个流光上神，好一个，流光神君！”

　　那七彩光芒，正是飞升神君时才有的神光。

　　流光竟在这时，飞升神君了，甚至连雷劫都不必经历，只有功德圆满才有的奇迹。神仙攒功德极为困难，天地开辟以来，因功德圆满飞升的神仙不过一二。

　　流光站在七彩光芒之里，任光芒钻进身体里。内伤外伤迅速恢复者，流血的伤口愈合，体内神力不断增加，比之前强大不知多少倍。

　　可他没有兴奋，目光紧紧锁着又低下头去的长瑶。

　　待光芒散去的瞬间，流光立即手上运起神力，挥向结界。金色的火焰抖了抖，却没动。

　　众神看得心惊，没想到，连神君之威，都没办法破开长瑶的结界。

　　流光又试了几次，结界仍然牢不可破，怕伤着长瑶，不敢再用力。

　　他神色黯淡，走到结界旁边，坐了下来，定定看着长瑶，手拍在火焰之上，口中不停低声唤着：“阿瑶，你出来好不好？阿瑶，我们回家，好吗？”

　　战场上，鸦雀无声，整片天地似乎都只有流光轻柔的呼唤。

　　旁边一个神仙爬过来，拉住了流光的手，声音颤抖：“流光上神，别拍了，您的手…要废了。”

　　金色凤凰真火之下，流光的手已经开始干枯。

　　流光手臂轻挥，那神仙便被推了开去。他继续拍打，目光温柔，他的阿瑶，是最心善的姑娘，最是舍不得他受伤。

　　可任他手上已经被灼烧得不成型，长瑶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那场景，实在太过悲痛，不少神仙都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许久之后，众仙们渐渐恢复过来，凤帝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流光，目光在他枯枝的手上扫过，终究没有说什么。他看向火焰里的两个孩子，眼中湿润，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整整一日，无论流光怎么说，长瑶都没有回应。任众神用尽任何手段，也劈不开结界。

　　一日后，凤帝带着驻守梧桐山的凤后赶来。

　　凤后看到两个孩子，险些站立不住，瞬间声泪俱下：“阿煜，阿瑶，我的孩子！”

　　似乎感觉到什么，长瑶抬起头来，看到她，呆呆地呢喃：“娘亲，二哥，死了。”

　　凤后颤抖着手：“阿瑶，不哭。阿煜最是疼你，知道你这么伤心，他得心疼了。”

　　长瑶摇头，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二哥死了，不会心疼我了。”

　　凤后也是泪如雨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澄煜对长瑶有多重要：“阿瑶，阿煜最不喜欢黢黑的地方，他喜欢常年金红的梧桐山，我们一起带他回去，好吗？”

　　长瑶没有说话，但火焰结界却渐渐消失了。

　　凤后扑倒在两个孩子身上，紧紧抱住二人，泣不成声。

　　结界消失，流光正要上前，却被凤帝拦住。

　　流光对上他严肃的目光，心中一颤：“凤叔……”

　　凤帝抬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流光神君，事到如今，已不必多说。当日我与你师父的约定，就此作罢吧。”

　　他抬手，掌心出现一个红色光团。透明的灵气罩子里烟霞流转，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是仙界的言灵契约，红色代表喜事。凤帝祭出金红色的灵力包裹住光团，罩子上渐渐出现了裂痕。

　　流光神色骇然，伸手阻止：“凤叔，不可。”

　　师父与凤帝只有一个约定，便是他和长瑶的婚事。

　　话刚落音，光团破了，里面红色的烟霞飘散开来，流光的手只来得及穿过一团红雾，便彻底消散。

　　凤帝冷情冷脸：“此次神魔大战，流光神君居功至伟，前途不可限量，本帝在这里先道一声恭喜。只是，自今日起，我凤族与流光神君就不必再往来了。这声凤叔，本帝担当不起。”

　　流光只觉喉间腥甜，话哽在喉间，出不了声。

　　凤帝不再看他，低下身去，目光落在澄煜身上。压下悲伤，扶起凤后，对长瑶温声道：“阿瑶，不必伤心。我凤凰一族，乃不死之身，说不得，阿煜还有机会。”

　　长瑶蓦地抬头，眼中因他的话再次亮了起来：“爹爹，您是说……”

　　凤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将眼底的悲伤藏得极好，嘴角微微勾起，慈爱道：“阿瑶，我们先回家。”

　　“好！”

　　长瑶擦了泪水，终于放开手，任凤帝将澄煜抱起。她想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又无力地倒了下去，幸得凤后扶住了她。

　　“娘亲，我没事。”

　　她靠在凤后身上，就要跟着凤帝离开，身后，传来流光低哑的声音。

　　“阿瑶。”

　　长瑶离开的身影顿住，许久，她回过身来，认真看着流光。凤眸中的光芒，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清澈：“流光，这数万年，我从不后悔任何事。但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从不曾到过青玉山，宁愿，活不到长大的年纪。”

　　流光愣愣看着凤家几人远去的身影，目光碎裂，如同碎裂的心底一般。

　　“噗！”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喷洒在满地灰烬上，溅起黑色涟漪，又很快沉寂。

　　他闭上眼，倒了下去，耳边响起无数惊慌的喊声：“流光神君！”

　　直到最后，他的意识里，仍只有一个名字。

　　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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