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东风

　　女子愣了一下，嘴角微微颤动，终于开口。

　　“天寒，弹、弹琵琶走了音，惹得他们不高兴，就……”

　　原想他们衣着光鲜，或许不要遭自己这般皮肉辛苦，可眼前的景象，与自己又有何不同？少年只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如此美丽的东西，也难逃他们的魔爪。

　　胸口由冷变暖，却不觉有东西源源不断流出。血腥味渐渐弥漫，原来是方才伤口结上的痂竟然又裂开了。

　　“小兄弟，我将你的衣服弄脏了……”女子不只是心疼一件衣裳，因为她深知，这意味着即便自己将他的唯一的衣物清洗，他也将在冰天雪地里赤膊忍受长久的寒冷，而他能否挨过去不被冻死，谁也无法保证。他只能选择，与这刺鼻的血腥味相伴一路了。

　　“不碍事，卑鄙之人，衣物肮脏，莫要脏了姐姐的手才是。”少年丝毫不介意，相比之于性命，这点又算得什么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一边为女子重新包扎，一边暗自感慨：“也是琵琶女，也是失意人，一个江湖之上，一个风雪之中。晚生后辈之境遇却比之不如，实乃世间可悲可叹羞惭之事！”

　　女子痴痴望着少年，听着他小声流泪，自己也不觉泪目。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昔日琵琶女弹奏以报江州司马，今日我也为你吟唱一曲，以报此番恩情吧！”

　　少年错愕，不想女子竟然心有灵犀，与自己所思同一，又惊奇这本该不知亡国之恨的营妓当中，竟有通晓诗文的女子。如此心境，莫非也是哪家闺秀同自己一样遭逢大难沦落至此？

　　女子手已伤得不轻，自然无法重弹琵琶，只见她拾起一只细柴禾，在早已冻住的地上敲击节拍。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这样的歌声，当初老师教授自己《诗》的情景又跃然浮现眼前。“《周南》之音，我又岂是王侯之裔。过了今日没明日，该是上辈子的孽今生注定要还了吧！”

　　女子放下柴禾，并不认同他的看法：“观小兄弟气度，该是读圣贤书的人。都说世事不由人，命运天注定。奴家识字不多，却也听得，五张羊皮换百里奚，伊尹也是奴隶出身，成吉思汗昔日被俘，还不一样死里逃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有所苦难，有所磨砺。你若是年过半百，我未必与你说这些。可你只是个少年，我若良心尚在，怎能劝你甘心蝇营狗苟，了此一生？”

　　“谁都是乱世当中的浮萍啊！”

　　少年也恐惧自己不过十几岁的年华，却为何总是发此伤悲之语。

　　原处三五人打着火把而来，个个铠甲，英武非常，为首的一人，满面红光，浑身酒气。

　　女子一惊，下意识站起，将少年护在身后。

　　“原来你这婊子在这里！”为首的那人呵斥道。

　　一看乃是帐前百户，女子慌乱中对少年道：“这是千户长的嫡亲兄弟，花花恶少，待人极为刻薄。我不能连累小兄弟，得随他去了。”女子虽大义凛然，但身体却止不住的哆嗦。

　　“万户驾临，我哥哥宴请，营中到处找你。吃了一顿打，不知思过，却在这里对男人唱曲，逍遥快活。真是淫胚子本性难改！”校官似是谩骂又是调笑道。

　　女子朝着百户那里走，头却扭回来悄声道：“如今大军回撤，前往京兆府。按法，当将俘虏放还为民。帐中席间讨论，偶有不避，所以得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还望珍重！”

　　少年激动：“姐姐珍重！知遇之恩，如有来日，定当报还！”

　　“快跟我走！待会有你受的。”不及女子回答，校官淫邪一笑，一把将她拉至身旁，揽入怀中。

　　少年伸出手想拉过她，却又犹犹豫豫缩了回来。一切都是徒然，他倍感无力，只能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或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少年后，曾经的境遇，却做出了命运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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