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东风

　　会州城破，全城战死，无一苟活，在世人看来不能再悲凉恐怖之事，如今在少年的眼中却成了最好的归宿。死了的人，了却多舛一生，活着的人，却如同炼狱一般。

　　自端平三年十月蒙古人攻破成都，成都城内被屠军民达一百四十万，房屋城邑焚毁殆尽。即便是身在学堂当中的青年与孩童，皆难以幸免。若非当月与同学游历新繁，今时怕早已不在人世。本以为活着便是万幸，却不知这将是今后无数日夜的梦魇的开始。

　　蒙古人不需要战俘，因为他们并不打算耕田纺织。任何俘虏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负担，要么立即处死，要么让他们晚点儿死。他们不仅用屠城恐吓下一个城池，更将先前的俘虏们用绳索捆绑在一起，让他们冲锋陷阵在军队的最前面。可怜的驱口（即俘虏、奴隶）们，恐惧着面前骨肉同胞滚滚袭来的弓箭和投石，提防着身后豺狼虎豹步步相逼的马刀和铁蹄。没有什么战争，比用“肉盾”攻城，更为“惬意”的了，蒙古人只要等城门一开，便可进城掠夺满载而归。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这些驱口，最好的写照。自己本该细嫩的双手变得粗糙不堪，清澈的双眸只剩空洞茫然，十四五的金色年华，被世道捉弄得残破不堪。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队伍纷纷停止行进，驻扎在一处水草尚可之地。明月初升，温润皎洁，只可惜这不是个思乡的好时节。

　　夜幕中传来《西洲曲》的歌声，营帐里的将领们正推杯助盏，饮酒作乐。不知白日里见到的女子，现在又在哪位将领的怀中，调笑荐枕……而这一切，都将被营内老弱病残的哀嚎所裹胁着在风中消散而去。

　　大雪纷纷飘散，众人蜷缩在篝火旁睡去，不知明日醒来，又有几人饿死，几人冻死。可谁又顾得这么多，大家都只期待这一刻的梦，能与家人团聚，也再无硝烟。宁肯此时才是噩梦，盼着哪天梦醒，虚惊一场，与人抱头痛哭。

　　累了一天的少年靠在石头边，他的梦里早就已经不再是亲人的身影。战火硝烟的日子里，连寻医问药都成了奢望。如果不是蒙古人，也不至于落得全家逃难，耽误了病情，致使父亲撒手人寰。让这个居于金国洛阳的懵懂孩童，转眼成了流落异乡宋国的凄苦少年。白云苍狗的五年，历历在目的五年。不知不觉，泪流而下，双眼一张，天将拂晓。

　　“呲~~”传来阵阵衣服被撕破的声音，换做谁人都已见怪不怪。一路上磕磕碰碰，攻城死死伤伤，没有大夫，只有撕了衣服来包扎伤口，满眼望去，衣不蔽体者不可胜数。更不提一路上病重之人，便由兵士遗弃在原地，比死亡来临更早的是盘旋在天际的山鹰和跟在人群后不肯离去的狼群与野狗。

　　听着声音，好似自己身上的衣服由此少了一块似得，少年冷的拉紧了领口。忽然，顿觉下腹一涨，便迷迷糊糊起身去解手。

　　这一起便打了个激灵，谁曾想白日里的女子正蜷缩在篝火旁，扯着绸缎衣服，包扎双手。鲜血早已冻结，青紫的双手上斑驳的血痕，阴森恐怖。

　　她一边包扎，一边伸手探了探早已熄灭的火堆，可惜留给她的只有沉闷的灰烬，失望当中内心愈发寒冷。

　　少年悄悄靠近她身后，颤颤问道：“姐姐你这——”

　　女子或许已将他忘记，对这个陌生人的轻声问候，并不以为意。又或许初春的严寒和伤口的疼痛，早已将她的身心冰冷包裹，谁都无法进入。

　　少年的恻隐之心令他坐立难安，无法将此事当做不见一般。他微微敞开自己的衣襟，一把捉住女子的手，埋进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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