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后传]三生离别(戬心)

　　敖寸心缓缓睁了眼只觉手臂麻的厉害。她从桌前支起身轻轻用手揉着，也不知恍惚间究竟睡了多久。

　　昨夜见过玉鼎真人后敖寸心又想了许久。她十分清楚，现下自己的身份和那海中邪物皆是两道不知何时便会落下的惊雷，无论哪一个被天庭知晓，都会给西海带来巨大的灾难。从前瞒得天衣无缝，只因没有邪物从中作祟，而如今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敖寸心也曾想过向天庭坦白一切，然后以死谢罪。即便母妃早已助她化为真龙之身，可身份如此，一旦曝光，她的存在便是对天庭威严极大的羞辱，以此来平息天庭怒火或许可行。只是，她又怕自己的冲动会坏了事。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怕三哥一直在拼尽全力想着解决的法子，如今连他也知晓了一切，如果自己这般做，万一天庭还是以窝藏蛟族余孽为由于西海多加为难，到时所有人都难逃罪责。

　　敖寸心痛苦地闭上眼，在这件事上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可不曾想如今竟连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她到底该怎么做？

　　静了良久敖寸心缓缓睁了眼，这里她是绝不能再待下去的，但她知道有一个地方也许还能稍留片刻，只是在此之前她还得先找到一个人。一想到那里敖寸心竟止不住陷入到对往昔的回忆中去。多年未见，不曾想如今她与那人倒是有些个类似。

　　敖寸心默默的环顾四周，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着实让她难消涩苦。窗外日白，身上的麻意也散了一些，几字别言后，敖寸心将自己坐得那只雕花圆木凳放回原处推门而去。

　　房内一切完好如初，就好像从没人来过。

　　此刻真君神殿的正堂内哮天犬正聚精会神得听梅山老五和老六两位兄弟向杨戬回禀延川郡恶虎精怪一事，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拿出自己的兵器摆弄一番，毕竟这只骨棒也出自一只虎精。其实若非前些时主人派他去做了别的事，否则这延川的恶虎他还真想会一会。

　　猛然间，哮天犬突然支棱起脑袋像是闻见了什么熟悉的味道，谁知还未认出个所以然来，便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风声。愈传愈近，愈近愈急。

　　一阵火流星般，猛地便见一眉清目秀，身着水青色莲花束战袍，右臂环著乾坤圈的小男孩儿双膝跪地，眼泪更留得真切。

　　“二哥！都是哪吒不好，哪吒今天是来请罪的！您罚我吧！”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这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戬默了片刻，从案前起身上前欲扶起三太子，谁知那倔脾气却是赖在地上死也不从。

　　“哪吒兄弟这是为何？”

　　“师父都告诉我了...那日华山一战二哥已然伤了根本，到如今也没能恢复，二哥却还瞒着！若不是今日师父多贪了几杯说漏了嘴，哪吒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哪吒罪该万死，二哥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哪吒半句怨言都没有！”

　　听此杨戬眉间一隆，而正堂内梅山兄弟更是大惊失色，哮天犬直直扑上前去死命抓着哪吒的肩膀。“你说什么？不是说从昆仑山拿了仙丹已经无碍了吗？怎么会这样呢？”

　　“哮天犬。”

　　杨戬一旁低唤了声，过了好一会儿哮天犬才怔怔松了手，可眼睛却片刻未离，直勾勾的盯着哪吒只盼他是胡说。

　　待众人定了片刻，杨戬轻声笑道：“哪吒兄弟武艺超群立功无数，可遇事怎的还是孩子气？师叔酒醉之言，几句真又几句假哪吒兄弟当真分辨的清？”

　　“二哥便只告诉哪吒，师父说昆仑仙丹只能续命不能救命，此话...假与不假？”

　　杨戬默了片刻。“这二者本就无实质不同，昆仑仙丹乃师门秘药，既能续命便是救命。再者，师父已为我著了心法良方配合调养，兄弟多思了。”

　　真君神殿内静得非常，听此一言，殿内梅山兄弟和哮天犬神色微恙，亦不知杨戬方才这一席话究竟是真是假，只是那哪吒三太子依旧定定的望着杨戬，眸中更是涟涟。过了片刻旁人还未反应，那三太子竟朝着杨戬突然出手，杨戬倒也眼疾手快，一个侧身便晃过一招。哪吒见状又近步攻之，二人竟就在众人面前交起手来。梅山兄弟不知二人何故突然如此也不好贸然，哮天犬倒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谁知刚欲上前却被杨戬喝声制止。

　　二人你来我往数十招却皆未用力，一方看着只想近身，似是想制住杨戬的定身之穴，而另一方应是明了对方意图，招招躲避。谁知哪吒心中生了乱，竟一个闪神让杨戬抓了空。
　　反被杨戬定了身的哪吒更是急了，高声喊道：“二哥！你就让我渡半生修为给你吧！”

　　“哪吒兄弟这是说得什么玩笑话！”

　　“一盏定魂，两盏定魄。七盏！整整七盏赎魂天灯...”

　　“够了。”

　　“纵使师伯博览群书，心法也不过只能配合调养，如何能愈你之本！”

　　“哪吒！”

　　杨戬很少直呼三太子全名。当年赎魂一事他未对任何人提及，更请求过太乙真人切莫向他人透露半字。一来是免得众人知晓后心生愧疚，二来也是怕被有心人利用，这些个事本就多说无益。至于他的身子到底能不能痊愈，说实在话其实杨戬一直看得淡然，只是他还有好几件不放心的事没有完成罢了。如今哪吒这么一闹，杨戬不禁暗叹。

　　听此真相，一旁的梅山兄弟纷纷跪地不起，当日积存的亏欠之意终是一涌而出。

　　“二爷...”

　　看着殿内众人，杨戬低眉不语。静了片刻，终是解了哪吒的定身之穴，又将梅山兄弟一一扶起，后道：“各位兄弟，新天条顺利出示众位皆是功臣，当年是杨戬刻意隐瞒，与兄弟们无关。人皆有一死，如果有朝一日杨戬真走到那一步也是杨戬的命数，但心法之事杨戬确未欺瞒各位。杨戬信得过师父，自然也请各位信得过我，兄弟们切莫再自责了。新天条出示不久，现下还有很多事要仰仗各位。”

　　一席话闭众人皆是默然，哮天犬更是瘫坐在地上悄悄抹了把泪。杨戬瞧着有些不忍，上前摸了摸哮天犬蓬松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像是在安抚他，也是在平静自己。

　　过了片刻杨戬突然一愣，原是殿外一人，正宛若轻云般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何时，无泪亦无声，只浅浅蹙着眉又深深地看着。众人发现回神而望，包括那梅山老大皆是一惊。而那两人，四目相对之下周围仿若已无了旁人，只是眸中深邃，那女子的眼眶也终是慢慢泛了红意。

　　“你随我来。”

　　仅这四字，那女子说完便转身消失在殿外。杨戬瞧着，随即跟上前去。殿内众人还未缓过神儿，只觉事发突然。这西海三公主怎的会出现在真君神殿？一旁梅老大不好多言，倒是拦着哮天犬没让它追去。

　　杨戬跟着敖寸心径直朝前走着。他微蹙着眉，说来当日还是他故意未在东苑设下结界，只于殿外置了只鹰眼以防万一。实则他是不想让敖寸心觉得自己是被禁锢于此罢了。其实杨戬清楚，如若不是想要离开，依寸心目前的情况应是不会轻易走出东苑，更别说出现在众人面前。所以今日一番他着实未料，如今倒是实实徒添了另一人的不安。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入了东苑。进了屋，杨戬一眼便瞟见了木桌上的字条，心中亦有了大概。见敖寸心站在桌侧背对着未有说话，杨戬将房门轻轻合上，伸手将那字条置于手中。

　　勿念。珍重。杨戬不禁苦笑，何来她也学会这般惜字如金。

　　未等杨戬开口，那女子突然发了问。

　　“杨戬，你可曾想过若将来有一日一定要你在三界与挚爱中做出抉择，你怎么办？”

　　杨戬默然。这个问题，在他将三妹压在华山之下前也曾问过自己。天下之大，芸芸众生，这小我与大我间似乎本就无可相比，可他虽为天界司法天神，却亦是个有血有肉之人，他有他所在乎的，珍惜的，所以断然不会让他们成为牺牲品。

　　“其实你割舍不下守护三界的责任，也不忍心至亲之人为此作出牺牲，对吧？”

　　顿了片刻。

　　“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宁愿独自拦下一切，哪怕扬灰挫骨万劫不复......”

　　许是因太过了解，那女子自顾的说着。而后终是转过身，只是眸中含泪，声音更是哽咽。

　　“但杨戬你可曾想过，当年华山一战你若真就那样走了，杨婵会如何？当她得知自己所得的一切是亲哥哥用命换来的，她还能如你所愿与心爱之人安然的共度余生麽？而之后的每一日，每每看到沉香，忆起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与你刀剑相向、步步紧逼的时候，她又该如何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于玉鼎师父、你的兄弟，你也都全然不顾...还有你今生最大的愿望...也都不想实现了麽？”

　　说着，敖寸心突然掌间施法，片刻便见一只玲珑剔透闪着金光的宝珠从她体内召出。杨戬一惊，却因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不敢妄加阻拦。

　　“从前我竟不知原来龙族的本命龙珠也是疗伤圣器。母妃仙逝时已将她的龙元与我合二为一，所以这颗龙珠怕是比一般的要强上数倍。今日，我便学你一学也做一回舍己之人，若无旁人帮衬，像你这般蠢笨怕是永远也圆不了那毕生之梦。”

　　“胡闹！”

　　知了用意，杨戬眉间一蹙，即刻催动法术压制，欲将那宝珠送回她体内。

　　“你这个样子身子还要不要了？！”

　　杨戬似是气急。乾坤钵本连着他的心脉，心脉已断，如今皆靠那镇元丹护着。别说这龙珠有无作用，即便有用，亦不是三五回便能解决的事情。龙族之事他并不十分清明，但以法术催动本体龙元得耗费多少灵力他不是想象不到，且不说依她如今这个样子是否撑得住，即便是身体无恙，一番下来亦是损伤莫大，这同以命换命又有何区别！

　　“海升皎皎月，心牵丝丝情。那说书人当真讲得极好。真君大人的情意早就三界皆知，既已心有所属，可要是人都不在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敖寸心仿佛是突然克制不住朝杨戬大声哭喊。只是，这积攒而来的无限情绪却让敖寸心更加认清了自己。她又哪里真如嘴上说得那般大度，千百年来她对他的情义又何曾变过，只是今生今世他二人已再无可能，敖寸心不过是不想杨戬也一无所有罢了。如今既能双双圆满，又为何不知珍惜？

　　此情此景令杨戬心间一痛，恍惚间不禁让他忆起同她在凡间的那日。茶楼中说书先生惟妙惟肖的讲述着华山之战的故事，寥寥几语已如身临其境，而她自然也听到了他濒死华山脚下，天上仙诉衷肠的部分。诚然刺耳，可一切皆是他故意为之。至于为何要如此狠心，不过是杨戬深知唯有他二人断地彻底，她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罢了。千年殇、百年苦，愁思自难忘。可即便他想要补偿什么，身已如此又能如何？杨戬瞧着那女子，这一生，他终是要有所亏欠的，只是这一瞬，他心中也确是万千不忍。

　　“寸心，以你如今的状况根本不宜催动龙珠，你且先听我一句，收了法力。”

　　“真君既助我西海，我敖寸心便助真君圆梦。合情合理，两不相欠。”

　　“仙子早已下凡去寻后裔转世，杨戬也无需圆梦！”

　　听此敖寸心愣了良久，心中更是亦凉亦苦。默了半晌，敖寸心终是冷笑一句。

　　“想不到这月宫仙子竟是如此深情。”

　　屋内金光渲染，流光溢溢，那二人依旧相持不下。

　　“真君大人，你我相识多年，我的脾性你不是不知。”

　　“这么大的法力消耗，你怎就如此不爱惜自己！”

　　“我俩究竟是谁不爱惜自己！无论如何总得一试，如今我虽助不得你圆了毕生所愿，也算是为三界出份薄力，给苍生留下一有用之人。”

　　“杨戬最大的心愿是盼你敖寸心能永世长安！”

　　眼前，那枚龙珠依旧阵阵散着金光，屋内却静得非常。敖寸心不禁片刻失神，泪撒衣衫，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而杨戬，亦是怔了许久。

　　已过半晌，敖寸心凄凉一笑，而后淡淡一句：“龙珠已经离体，你再多番抑制只会伤了我。”

　　“你...”

　　愣了片刻，杨戬到底收了手。顷刻间，那龙元之光仿如朝阳般一下便将杨戬团团围住，杨戬细瞧那光晕之外的女子，清瘦面容下双掌已有些微颤，他握了握拳，终是一担衣尾，盘腿坐于榻上。

　　这半炷香的时间杨戬从未觉得如此难熬 ，眼瞧那女子本就是在强撑可还是不愿放手。纵然不管他再说什么，那双眸子依旧坚定无比，似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他反驳半句，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终是无有应对之法。

　　可惜杨戬伤得是心脉，又哪是那么容易便能复原的，否则玉鼎真人何须这般伤心伤神。不过这龙元之灵确是神品，短短几刻数日间的疲累已被一扫而空，但杨戬的心不安，深簇的双眉下，他的眼神片刻未离那女子。果不然，半炷香刚过，屋内流光突然消失，而那女子也兀得向一旁瘫倒下去相继没了意识。几乎同时，杨戬一扫长袂，疾步便移至女子身侧将她稳稳揽入怀中，另手施法，那龙珠亦缓缓回至其体内。

　　见屋内光芒骤失更有异声，方才一同跟上的几人连忙推门而入，见杨戬正将敖寸心轻置于榻上欲渡真气。

　　“二哥。”

　　哪吒上前止住，轻声道：“你有伤在身，交给我吧！”

　　杨戬默了片刻，提起嘴角微微点了点头。

　　渡了真气，敖寸心的面容亦缓了些许，杨戬站在榻前静静得看着。原本哪吒还想再问什么，可此情此景似乎连哮天犬都识相的没有张嘴。几人相视之下，皆静静退出门去。

　　此刻乾元山金光洞内，那道观主人正与其师兄争分夺秒的查阅着观中藏书。还是早前，他那师兄玉鼎真人突然造访说要借他藏书阁一用，之后便溺在阁中昼夜不停。他也没问那缘由，想来定还是为了那杨家二郎，索性便也助他一助一同寻了寻。转眼数十日二人片刻未歇，虽是仙身倒也略感有些疲惫。

　　放下竹卷，太乙真人向后瘫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歇了半会儿，他提了提眼皮朝他那师兄望去。只见那人低着头仍专心致志的翻着，估摸着没个一时半刻也是停不下来，索性开口问道：“你说你何必非要我将杨戬之事透露给哪吒。”

　　玉鼎没有回头，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书简回道：“他那心思密比天上星，却是没一颗落在自己身上的。哪吒知道了，等于替我多了个督促之人，也给我多腾出些时间。那小子是把自己逼惯了，不管不顾的。如今这下多些人替我盯着，我倒是看他怎么办！”

　　说着，玉鼎把手里看过的竹简“哗”得一声扔到旁出，像是有气似得。

　　“你就不怕被有心之人听去？”

　　“哪吒机灵，知道此事的重要性。再者，他那真君神殿跟个密不透风的铁箱子似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乙挑了挑眉，他这师兄虽说法力不高，可脑子确是比一般人好使。这回自己做了这言而无信之人，那杨戬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他。不过也无所谓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着，那太乙真人竟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搓了搓鼻子，斜眸正瞧着那人的白发好似是想到了什么，撇嘴戏谑道：“师兄，我看你这头发倒是白了许久了。”

　　玉鼎未有回话，却是向他瞅了一眼。见此，太乙真人不禁叹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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