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

　　石衡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多接触老和尚。他的包裹还在自己手里，就趁此机会去套套话吧！

　　想到这里，石衡一个潇洒的走位跳下窗户，还没站稳便着地，险些摔了一跤。

　　幸好没人看到。

　　包裹不重，但重量又比几件破衣裳要重一些。隔着包裹摸一摸，也摸不出什么。要不要打开看看呢？

　　石衡挣扎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听从自己良心的声音。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正大，绝不做偷拆人包袱的龌蹉事。

　　哎，要是仲达没睡着就好，反正他脸皮厚，底线低，做起事情来从容果断，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么想起来，仲达还是有优点的。

　　石衡轻手轻脚关上门，又敲开了史怀一的房门。果然不出所料，老和尚并没有休息，他正在侍弄那把叫“绿绮”的古琴。

　　“季康，你过来。”史怀一似乎并不奇怪，依旧和颜悦色道，“骑马奔波了一路，琴音有些不准了，你来帮忙听听。”

　　石衡“哦”了一声，将包袱放在床榻边，便跪坐在史怀一身边。

　　弹琴，石衡是不会的。幼时史怀一尝试着教过他，但小童定力不够，整日里只想着勾猫搭狗，哪里闲得下心来学？长大一些，对史怀一又有了些芥蒂，更不愿意学。书院倒也教，谁又会认真学呢？

　　为了不丢人现眼，也为了开门见山不浪费时间，石衡只好低头老老实实道，“上人，我有事，想向你请教。”

　　“哦，你说。”史怀一抬头看他，并不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弄琴。

　　“我想听你讲讲我父亲的故事。阿娘曾经讲过，他们初识于梓州，一同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事。”

　　石衡说着，配合出一副乖宝宝想“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蠢萌样子。

　　史怀一停下手中弄琴的动作，起身抚了抚衣袖，调整了一下坐姿，娓娓说道：“是的，梓州是我们相识的地方。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有趣。我只是一家之言，而且时隔多年，很多细节也记不太清楚了，你可以结合你阿娘讲的，自己做个分辨。”

　　便纵是他不问，自己也是想要说的。故地重游，自是想要与人分享，何况是当事人的后代。

　　“仪凤三年，我十七岁，不知诗书，只想当个江湖游侠，整日和一群富家子弟结伴打架斗殴，还觉得自己颇具侠义之风，做下许多顽劣的事情，想一想，我年少时比你兄弟二人混账多了。”

　　石衡腹诽着，所以你才那么“看得惯”我们，敢情你觉得这些都是小儿科吧。不过，还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样的怀一上人。

　　“我那群狐朋狗友里面，最与我相与的，就是射洪来的陈子昂，我们叫他伯玉。他那时也是个混世魔王，整天舞刀弄剑。其实最开始，我们并不太看得起他，觉得他穷乡僻壤来的，说话也总是土里土气。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很大方，为了朋友一掷千金，我们一起闯了祸事，他很主动就把钱掏了。而且，他有股正气，即便是干坏事，也能干得义正言辞。
　　”
　　“一日，我们在梓州城中例行巡查，这是我们干的坏事之一，假装自己是正义的侠客，对街面上往来的人进行排查，看到贼眉鼠眼的，就找他麻烦，打他一顿。”

　　“你们这也太过分了吧。”石衡实在忍不住了，这可不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

　　“是很过分，你的阿娘也这么觉得。那天，你阿娘和你的舅舅文谦刚来梓州，正在欣赏江城的繁华，没留意就碰到了伯玉。他当即拦住了你舅舅，要查他的公验。你舅舅也是个纨绔，你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哪里肯就范，自然是各种反驳、质问。”

　　“我阿娘呢？一定被你们吓着了吧？”

　　“你阿娘可是女中豪杰。她当时身着男装，穿着圆领缺胯袍，登着黑皮靴，帅气得不得了。看我们为难你舅舅，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剑，出言威胁我们。这下完了，口角之争上升为斗殴，我们也只有拔剑相向。我们人多，气势也很足，还没开始真刀真枪，你阿耶就来了。”

　　“他当时和朋友路过，听到你舅舅讲家乡话，亲切得很，当即就拔剑相助。他当时还说了句，有我在，岂容你们这些竖子以多欺少？很有侠客风范。话说他身边那朋友你还认识呢。”

　　“谁？我大伯吗？”

　　“你大伯那时已经到长安赶考去了。是你的夫子，李处士，他们结伴来梓州游学。你阿耶这一举剑可把他吓坏了，他拉了半天没拉住，只好犹犹豫豫拔剑，拔了好几次才拔|出来，姿势也不知道怎么放，我一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打架斗殴最忌嬉皮笑脸，我这么一笑，大家憋的那口气就都散了。一时大家都笑了。这次不打不相识，我们几个结伴同游江城，一起行侠仗义，好不快活。”

　　“然后，我耶耶就和阿娘订了终生？”

　　史怀一正沉浸在回忆的欢乐中，脸上洋溢着“我年轻时真傻逼”的笑容，听到这话，收敛起了笑脸，正色道：“可不能这样说你耶娘。他们都有君子之风。”

　　“当时，你阿娘另有婚约，来梓州也是为了偷偷勘察自己的未婚夫。可惜，那小子太混了，没被看上。她看上了你英俊潇洒的阿耶，但没有明说，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当时已经芳心暗许了。后来她回到嘉州，求着你阿翁把婚退了，说是不退她就上峨眉山当姑子。你阿翁没办法，只好从了她。然后，然后她就嫁给了你阿耶。”

　　“那她的未婚夫呢，被退婚很没有面子啊！”

　　“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不成人之美呢？”史怀一笑道，“这世间许多事，都是强求不得。我年少时也曾经梦想仗剑天涯，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搅动风云。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季康，你还年幼，自然需要梦想、志向和抱负，这些能够让你的人生有努力的方向，但凡事不能太执着，执念太深就会误入歧途。”

　　“这个，我觉得，我就是太不执着了。”石衡低头叽咕几声，心中感慨万千。

　　他自幼在神水书院读书，虽然不甚勤奋，但耳濡目染，也多少了解一二。儒家教育他的弟子们必须遵从的信条，其一就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士子人生的根本遵循，“立德、立功、立言”，更是士子的终极目标。这些人生信条，为天下学子灌了浓浓的鸡汤，滋养他们刻苦读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是，史怀一却给他灌了一碗毒鸡汤。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以为必然会挨打，不想被人大肆夸奖了一番。大人们不应该都要求子女上进吗？

　　石衡将信将疑看了眼史怀一，他正用柔软的羊毛布轻轻擦拭“绿绮”琴，不再言语。石衡以为他还有下文呢，这气氛就有点尴尬了。
　　不行，还要多问一些。

　　“上人，你的包袱我给你拿过来了。里面装的什么，好重啊！”石衡直起身子，将榻上的包袱递给史怀一。

　　史怀一接过包袱，除开几件衣衫，就是两本书。

　　唉，这么爱学习！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转性的。

　　史怀一小心翼翼拿出其中一本，说道，“这是我的老友，陈公伯玉的诗作。”

　　“伯玉，就是与你一同为祸乡里的那个陈子昂吗？”

　　“没错，就是他。”史怀一听到“为祸乡里”四个字，眉毛跳了一下。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想起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不是一个纨绔游侠吗，居然还会写诗？还出了一本诗集我怎么没听夫子讲过，他们不是好朋友吗？”估计写得像烂狗屎，所以夫子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讲吧。

　　“他的确是个游侠，十七八岁还不知诗书。不过，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对不起自己的朋友，便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弃武从文，十八岁才开始闭门学习，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

　　“那么厉害？”进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考上的，俗话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二十四岁能中进士，基本就属于万中选一的人才了。

　　“是挺厉害，他那个人，做事情特别执着，认准了一件事，就会竭尽全力去做。” 史怀一接下来还想说，可就是因为太执着，他的人生并不顺遂。可是，自己面对的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小娃娃，把这么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会不会影响他的三观？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出门了。”史怀一望了一眼窗外，“如果一切顺利，我带你们去射洪看看伯玉的家乡，你阿耶和阿娘也去游玩过，那里景色十分怡人。”

　　“你就不要去了，在客栈守着我们的行李，一步也不能走开。”

　　史怀一望着窗外一方深沉的天空，温言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