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僧妖传

　　与林宗、云放二人嬉闹片刻后，石衡匆匆忙忙往白水寺跑去。

　　夜色渐浓，密林森森，石阶斜斜。石衡想起了数日前第一次遇到绿绮的经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资质、不太平凡的相貌，好吧，和林宗比起来是要差一点，连遭遇的人生境遇都很平凡。就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小时候，他只知道跟着仲达跑，叹服于他的勇猛，到了神水书院，他一开始跟着云放，因为两家有生意的往来，而且他年龄稍大，对他十分照顾。再后来，认识了林宗，他是学子中的楷模，就连他的不合群，都让他觉得欢喜。他习惯于跟随、隐藏、被指引、被照顾，这么多年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可是，自从遇到了绿绮，一切都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他还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从遇到她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开始不一样了。梓州、晖上人、獠人，这些原本在自己世界之外的事物，被一下子拉到了自己眼前。这些离奇的事情，成了平凡的自己心中不平凡的秘密。虽然她并不属于自己，但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告诉自己，他和别人不一样。就是这点不一样，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石阶两旁传来松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蟋蟀轻声鸣叫，半山怪鸟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穿透密林发出翅膀与树枝摩擦的声响。石衡的心很雀跃，脚步也十分轻盈，心中压制不住的欢喜。

　　又经过了白龙洞，那日初遇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石衡莞尔。一样是这样的深夜，可他再也感觉不到害怕，这密林中的动物们、精灵们，如果还有妖魔鬼怪，他都不再害怕，反而还有一丝期待。这是绿绮的世界，他曾经偶然闯入，匆匆一瞥，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那样的她。

　　“看着点人呢你！大晚上的跑那么快，奔命呀！”

　　石衡跑太快，心中又有事，居然没看到迎面走来的杨紫烟。两人在山路上撞了个满怀，由于体重的差异，石衡差点别撞飞，幸亏杨紫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她没看清人，愤愤然骂了一句，一看是石衡，脸色更黑了，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石季康，没事瞎跑什么，蛇都被你吓跑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逮蛇？”石衡想起了白日里云放说的事，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早些回去吧！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药材的事情，我与林宗会帮忙的。”

　　石衡弱弱把话说出去，自己都觉得怪怪的。这杨紫烟身形肥硕，远看就像一头熊瞎子，不把坏人吓跑就谢天谢地了。

　　果然，杨紫烟并没有领情，她“切”了一声，推开石衡，继续猫着腰找着，见石衡还站在原地，又回过头道：“谢谢了啊！记着帮我多逮几条黑乌梢。”说完从腰间的竹篓子里掏出一条黑蛇，送到石衡脸前一扬，说：“就是这样的！认清楚了没？”

　　那黑蛇在黑黢黢的晚上看不清楚，但石衡能感觉出来，那蛇就在他鼻子边上晃了一圈，差一点就亲密接触了。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摸了摸鼻子，怒道：“杨紫烟你烦不烦！”

　　“就你这胆量，还说帮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路上小心，别踩着蛇了！”杨紫烟被石衡的反应逗乐了，轻快的脚步拖着肥硕的身体往山下走去。石衡微恼，这丫头实在是，不像个女子。云放那么个老实敦厚的人，居然有个如此凶悍的妹妹，不知道是不是草药吃多了。就这样的个性，要是能嫁出去，那才奇怪了。

　　白水寺。

　　史怀一正在弹琴，石璋破天荒地在一旁托着腮帮子认真听着。二人组成了一副十分和谐又十分诡异的画面。

　　石衡轻轻迈过门槛，本想吓石璋一跳，没想到刚伸出手指，就被他一把抓住，疼得叫出了声音。

　　“你放手！”

　　“小样，还想偷袭我！”

　　二人小声斗了半天嘴，史怀一才弹完一曲。看到石衡来了，史怀一并不诧异，他整理了一下，温言道：“仲达明日就要入伍，你们的母亲还在清溪关，她托人送信给我，说她还要耽搁一阵子，就不亲自回来送别了。今天正好你们俩兄弟都在，我们就将这送别的仪式放在寺里办了就好。你们觉得可好？”

　　其实平常人家从军入伍并不需要什么仪式，但在石家却有这样的一个传统，任何大事都要做一个仪式。比如石衡10岁要去神水书院读书，家里都做了一个很大的“入学仪式”。用石衡的阿娘，林老板的话讲，就是要“有始有终”。但凡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和结束都要举行一个仪式，当事人还要讲话。石衡觉得这个仪式异常操蛋，可是这么多年，阿娘一直这么坚持下来了，成了石家固定下来的传统。

　　“还要什么仪式！不必那么麻烦，反正也不远，你们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来罗目找我！”石璋腼腆一笑，摆摆手，一脸的不在乎。

　　“别呀！仲达，今天人虽然不多，但仪式还是要到位的。想想某人得了嘉州第一高手称号时，还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拦都拦不住。男儿从军是大事，更不能马虎。只是这里既没有马也没有红花，要不，你去院子里走两圈？”石衡打趣道。

　　“滚蛋！”石璋一掌劈过去，看到史怀一，又默默放下，装作一副沉稳大气的样子：“一切还请上人做主。”

　　“该要的仪式还是要的。獠人作乱，仲达从军是为保家卫国，此谓英雄少年。但是平羌江边的獠人，你也看到了，他们异常勇猛、凶狠，此去一定要注意安全。”史怀一顿了顿，继续道：

　　“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

　　言登青云去，非此白头翁。

　　胡兵屯塞下，汉骑属云中。

　　君为白马将，腰佩騂角弓。

　　单于不敢射，天子伫深功。

　　蜀山余方隐，良会何时同。

　　这是陈公伯玉的旧作，我借花献佛，愿你昂扬而去、凯旋而归。”

　　陈子昂的言语诗质朴而意气豪迈，听得石衡感觉浑身热血沸腾。他看了一眼石璋，发现他得表情也十分庄重。白水寺中的灯火不甚明亮，石衡看着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个清癯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成长为青年，他的鼻子挺拔、眉目坚毅，再也不是“嘉州第一高手”时那个浮夸而浪荡的样子。饶是胸无点墨的石衡，也忍不住念起了曹植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念到最后一句，石衡觉得有些不吉利，拍了拍石璋的肩膀，坏笑道：“仲达，你在我心中的形象顿时挺拔了不少呢！嘉州的娘子们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被你的风采折服。”

　　“起开！”石璋本来已经听得眼睛湿湿，不想这家伙来了这一招，瞬间让他破功，他一把打开石衡的爪子，正襟危坐道：“季康，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多回家看看阿娘，不要惹祸。”

　　“别呀，不要搞这么伤感好不好？”

　　“要惹祸，也要招子放机灵点，笨头笨脑的丢我的脸！被人欺负要还手，实在打不过，就报我的名号，等我回来了再帮你收拾他们。”

　　“好啦！知道了！”石衡觉得有些伤感，他不想气氛一直这样，头一偏，道：“阿娘最近怎么这么忙，我都快一个月没看到她了。”

　　“我听阿娘说过，清溪关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市场，从吐蕃、南诏还有天竺来的商人在清溪道上互市，各种外邦的货物云集，能找到不少商机。”

　　“清溪关那么远，阿娘年纪那么大了，还要四处奔波......”

　　“所以你要快点学有所成，回家帮阿娘的忙......”

　　石衡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让离别的仪式显得不那么伤感。因为寺庙里没有马匹、弓箭，也就省略了这个环节。

　　史怀一拿出平羌江边得来的鼓角，递给石璋：“这个是獠王鼓角，你带在身上，关键时刻，或许能救你一命。”

　　“别！”石璋连忙摆手，平羌江边那颗人头引发的血案还历历在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是不要带在身上了，我不带这个号角还好，带上獠人一看，一眼就认出我就是那个杀他们王的人！我不要！”

　　石衡莞尔，接过史怀一手中的鼓角，道：“好啦，我帮你保存。上人一番苦心，你切莫辜负。”

　　“好好，我要是被俘了，你就用这个鼓角来换我。”石璋道，觉得自己话中不太妥当，又道：“不过，肯定是用不上了，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石璋顿了顿，犹豫再三道：“上人，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绿绮姐姐，她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平羌驿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上人也知道，我就是个武痴子，可否请她出来，与我过上几招，就当是为我饯行了。”

　　怎么说呢，有的人就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终身的命。石衡听着他的前半段，以为他见美人动了凡心，没想到这个痴子，居然想跟绿绮比试武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