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下花开

　　镇医院很简陋，老旧的独栋，前边是个沙石空地，被暴雨打出满片凹凸不平的水坑。
　　下车时，林立将雨伞给了程森，奈何风雨过猛，还是溅得他浑身湿漉，裤腿上也沾满了泥沙，狼狈不堪。
　　天色黑沉，像夜晚一般，叫楼里都亮起了灯。
　　医院里人不多，静悄悄的楼梯口坐着个女孩，她环抱着肩膀，低着头发呆，偶尔有人从她身旁路过，踩下一串水印，她也仍旧一动不动，沉陷在悲痛里。
　　直到有人在她身前停了下来，那人满鞋子泥沙，水珠顺着他的裤腿滴落在地上，湿了一块阴影。
　　他的声音很轻柔，“秀歌？”
　　林秀歌心里一怔，这是程森的声音。她猛地抬头一看，真的是他，急得连忙站起身子，像是溺水人看见了救命稻草，“森哥......”她下意识地想靠近他，想躲进他的怀里。
　　程森却是往后退缩，愣了下，补了句：“我浑身湿的。”
　　林秀歌停下动作看着他，泪水从她眼角滑落，“谢谢你。”
　　“怎么在这儿坐着，莲婶呢？”
　　她低头擦了擦泪水，哽咽道：“我不敢进去，一看到我妈，我就忍不住掉泪，我不想她担心。”
　　“再哭眼睛该肿了。”程森递给她纸巾，“等你缓一下，我再和你去看看莲婶。”
　　林秀歌点点头。
　　他想起上午她说自己一个人，“宏叔呢？”
　　“我爸前天回国外去，他打算把那边的生意收了，等过几天事办完了，就赶回来。”
　　“钱够用吗？我攒了些，需要的话......”
　　林秀歌带着哭腔打断，“不需要了，多少钱也救不了我妈，医生说她已经时日不多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程森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觉得心里疼的很，却又无能为力，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静静地陪着她站了好一会儿，等着她情绪缓和下来。
　　临进病房前，走在前边的林秀歌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细声说道：“森哥，我妈还不知道她身子这情况，先前大家都给她瞒了下来，只说是气管炎。”
　　“好，我明白。”
　　病房里没开灯，一片昏暗，外头风雨肆虐，豆大雨点砸在窗上，吵得让人心烦意乱。
　　病床上传来几声咳嗽，林秀歌急急走了过去，“妈，你醒啦？要不要喝点水？”
　　程森走过去，帮忙倒了杯水递给林秀歌。
　　莲婶一脸疲态，人也瘦了许多，“嗯，醒了，早醒了。”
　　她往侧边坐下，腾出个空间让他靠近，“妈，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程森硬撑着笑了笑，“莲婶。”
　　莲婶眯着眼看他，“这个是？小森啊？”她笑了，“秀儿，来，扶我起来坐着。”
　　“没事，莲婶您还是躺着吧。”
　　她硬要坐起身来，“来，扶我起来。”
　　程森弯着腰，帮着林秀歌将她扶起，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骨头也硬脆，坐起身子要磨个半天。
　　莲婶坐着靠在枕头上，喘着气，又咳了几声，“小森啊，你不是在城里读书嘛，怎么跑回来了？”
　　林秀歌看了看程森，生怕他说漏嘴。
　　“家里有点事就回来了，我刚路上遇到立叔，听说您身体不大舒服，过来看看。”
　　莲婶笑着点点头，“有心了啊。”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水果，“秀儿，别干坐着啊，去削点水果给小森嘛。”
　　他将林秀歌拦下，“不用不用，别麻烦。”
　　“小森啊，这秀儿也在城里读书，以后还得烦你多照顾她，这两个人在外啊，要互相关照才好。”
　　程森沉默了下，毕竟他和秀歌已经快四年没联系了，“嗯，放心吧莲婶。”
　　“有你在啊，我就放心多了。”
　　林秀歌握着她的手，“妈，你就别操心了，森哥一直都很照顾我。”
　　莲婶笑了，她转头看着窗外雷响不停，闪着白光，“这几点了呀，我怎么眯了会儿天就这么黑了。”
　　“妈，这才两点多，外头天气不好，天色就黑了些，你要是还困，就再睡会儿。”
　　“不困，我不困，我还想跟你们聊聊，难得你们都回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皮已经垂了下来，又撑着抬起，“我这天天卧床上睡，怎么睡都睡不够，休息多了反而浑身越来越酸痛。”
　　林秀歌抽抽鼻子，“妈，可能就是躺久了这肌肉酸痛，你哪儿疼得厉害？我给你按按。”
　　“我也说不出哪儿，就浑身难受，这腿疼，腰也疼，哪哪都是，这两天越来越厉害，昨半夜给我疼醒了几回。”莲婶皱起眉头，“要不你问问医生，看看可有止痛药吃？就怕这么落下个病根子，以后什么活都干不了可怎么办。”
　　“妈，都这样了还干什么活啊！你就好好养病，别的什么也别想。”林秀歌心疼得很，“爸现在也赚着钱了，我也拉扯大了，你就该享清福才是啊！”
　　莲婶四十出头了才生下了秀歌，她这辈子最疼惜的也就这个女儿，“好，好，我知道你孝顺。”
　　这个下午，莲婶心里觉得很幸福，尽管外头刮着风雨，可病房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很久，聊起了儿时的小事，聊到了未来的日子，有对过往的怀念，也有对将来的期盼，一直聊到她昏昏入睡，梦里她看见了扎马辫的小秀儿，跟着小森在院子里嬉闹，丈夫推着一车柴火回来，烧得灶头上炊烟滚滚，梦里的严冬，很温暖。

　　程森待了一下午，林秀歌留他一起吃饭时，他找了个借口推了。
　　外头风雨小了许多，回家路上他简单吃了盘炒粉，才想起早上买的寿司落在林立车上了。
　　程森家里是个两层的老式房子，在村里深处，地势偏僻路难走。前年程力钦便到村口租了块地，办起了农家乐，日子便也渐渐富裕了起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他便干脆和妻子，带上了那孩子，搬到店里头住下，偶尔才回家里收拾收拾。而程森自从到城里上大学，一整年数下来也就回家个十来天，这座两层的老房子，就这么一直空着，空着积灰层。
　　程森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收拾，才把自个的房间给整理干净。
　　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背心大裤衩，躺在床上玩手机。
　　陈楷：“要回来没呀阿森？”
　　辜泽鸿：“不会有什么事吧请这么久的假？”
　　宿舍群里连着弹出好几条信息。
　　程森：【再过个几天吧。】
　　朱子业：【后天班赛，不回来打？】
　　程森：【不了，你们上，可别我一不在就输了。】
　　辜泽鸿：【放心，有我顶着，看老子不虐死他们。】
　　朱子业：【对了，劲爆消息，周清早上找我要你微信了！】他发了个坏笑的表情。
　　群里瞬间炸开了。
　　陆科是隔壁宿舍的，却一直挤在他们宿舍群里，【挖槽！有情况！】
　　辜泽鸿：【大四狗赶上黄昏恋了啊！】
　　陈楷：【聊上没？】
　　程森根本没多想：【加了，半句没聊上。】
　　朱子业：【儿啊！你真是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程森：【别瞎操心了，我微信里女生多了去，多一个不多。】
　　辜泽鸿：【瞧这口气，截图发给周清！】
　　程森笑了，发了个下跪的表情。
　　朱子业：【说句实在话，周清挺好的，可以考虑考虑发展。】
　　陈楷：【人看着清纯。】
　　朱子业：【趁着这几天打班赛，我几番探听了解，这姑娘人不错，。】
　　程森：【辛苦你四处奔波了啊。】
　　朱子业：【为了你的幸福，我辛苦点不算什么！】
　　陆科：【长得也好看！要不是我有主了，我就......】
　　辜泽鸿：【目测婧柔正在提刀而来。】
　　群里几个大男孩还在瞎扯，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个新消息。
　　许端扶着墙，在房间里慢慢地来回走着，她脚伤刚恢复，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大自在，稍微走快些，脚踝处便又隐隐作痛。
　　这会儿她正靠着墙歇息，想起早上他说有事回老家了，顾着拆线她也没多问候，这会儿想想不太好意思。
　　程森退出群聊，点开她的信息。
　　许端：【家里没事吧？】
　　【没事。】他坐起身子，问：【脚能走路了吗？】
　　【可以。】她想了想，又补了句，【只是走快了有点疼。】
　　程森下意识微皱起眉头，【这两天还是少些走动吧，明天出院有人接吗？】
　　【有。】其实没有，她想，自己打车回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就好。】
　　【我下午去看望莲婶了。】想起她不认识，程森又补充道：【那位晚期患者。】
　　许端一听，明白是情况不容乐观了，所以他才会这么临时急着赶回去，她发了个安慰的表情，【多陪陪莲婶，还有你女友，这时候最需要陪伴。】
　　【嗯。】程森矫正她，【前女友。】
　　【好好照顾她们吧。】
　　【嗯，我知道。】
　　【我要睡了。】
　　【好，晚安。】
　　这才没多久，宿舍群里未读信息已累计了99+条，程森粗略刷了一下，无非是在谈论周清，又说他怎么突然蒸发了不回复，目测是找周清聊天去了。
　　他笑着摇头，索性关了手机，睡觉。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出院的感觉格外好。
　　许端走得很慢，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拎着手袋，正打算伸手拦车，忽然身后钻出来个人影，将她手中的行李抢了去。
　　他皱着眉说她：“脚都伤了还拎什么行李啊，也不叫我来接你！”
　　许端转过身子看他，“你怎么在这？”
　　“要不是刚好去你公司找你，我都还不知道！”
　　“我是说你怎么不在学校？”
　　“周末啊。”
　　许端看他额前布满细细汗珠，忽然笑了，“你急什么呢，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可别回家乱说。”她干脆将手袋扔给他拎着。
　　朱子业接住，“知道知道！你不跟他们说可以啊，但你要跟我说嘛！”
　　许端没理他，只顾看了看，刚才的计程车早已走远，“唉，车都给错过了。”说着，转头看着他：“你还愣着干什么？拦车啊。”
　　“呵，”他走上前，一边等车，一边说她：“看你在电视上还以为多神气，原来都躺医院了。我上回打电话给你你倒也半点不说。外婆说的对，你就是个倔强性子，死要面子，平时有点什么事也不说，就喜欢忍着憋着，我看啊，早晚憋死你。”
　　她听不下去了，“这关面子什么事，毛头小子，书都没读完，你不懂就别乱吠。”
　　朱子业转回身来，“啧，我这关心你呢。”
　　“免了。”许端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向路边，“你给我专心等车。”
　　他瘪着嘴，终于安静下来了，站在路边，两手拎着她的东西等车。
　　许端闲着无事，后退了几步，打量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感慨，以前总跟在她后头的小屁孩，怎么突然间就长这么大了，还懂得照顾人了。
　　许端原本想托他跟程森说声谢谢，谢谢他舍友的照顾，但想想又算了，还是不提的好，毕竟闹出这样的事，他应该也不想太多人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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