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萤映火光

　　封天门上，万民欢呼之中，月琛一步一步缓慢又沉重的登上一个个血重色的台阶。

　　他面色肃穆，历代习俗，君王需在元宵节时登上封天门，除了与民同庆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祭祀上香，并在灵使的帮助下测出来年国运。

　　不过这种事在月琛看来都是虚幻的无稽之谈，毕竟历年占卜结果都不会太差。

　　祭台边，大公主月栖已到，她温柔的注视着龙凤胎的弟弟，而二公主自幼体弱又经过半年前那场内乱身体俞发不爽，此番更是称病未来。

　　月琛冲姐姐微笑着点点头，两人相望，一切都在不言中。

　　靠的近能看清封天门上的民众此刻都有点语无伦次，因大公主的秀雅绝俗已被震住的众人，在看清这新圣人的相貌，又是一愣，方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风采的男子。

　　月琛倒是一贯知道自己生的好看，虽现为八尺男儿，但因身体自小弱质又发育迟缓，少年时期出门时常被认为是女扮男装的大户小姐。

　　因此时常有些不入流的侯爵子弟上来搭讪，即使自己道明男子身份，但仍有那么几个兽性大发的变态□□着想尝尝少年滋味。

　　他与薛炎的相遇也是由此展开。

　　当时他面对那几个恶棍，面色一凝，眼神狠厉，正准备招暗卫出来，薛炎却突然冲出以一己之力打趴了那些坏蛋。

　　不过他虽然武艺出众，但当时年尚十三，比月琛还小上一岁。虽打趴了那几个成人，但自己也落了伤。之后居然还忍着疼，强笑着安慰一切行动被打乱只能假装受到惊吓的月琛。

　　那是两个少年一段深厚友谊的初始。

　　烟花盛会结束，月琛在万千民众的深切注视下净手准备祭祀，他感觉目光中带来的重重压力，但一路那么艰苦走来没有可后悔的。既然登上了这个位置，他就会好好的干下去。

　　他手握一束点燃的香，一步一步的走向祭台，还是虔诚地缓缓弯腰插下香，退后行礼之后又跪地磕了三个头。

　　白发苍苍的灵使闭眼不语，眉目紧张。

　　待礼成之后猛的睁开眼，将手中龟壳放于旁边的火炉中，嘴里念念有词。

　　龟壳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似是神灵在细语着听不懂的语言。百姓们静谧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面目虔诚的灵使身上。

　　月琛跪着低着头眉头狂跳。心中暗想待有机会以后一定要将这奇奇怪怪的仪式给咔嚓掉。

　　良久，灵使睁开眼，露出喜悦的笑容。一挥手中拂尘，大声道：神灵言，有今圣人在，我大月将会成为最福泽之国。不光是来年，只要此圣人在位，国泰民安！

　　这声音虽大，但却连百姓人流中最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只让人更加相信神灵的存在，更何况是这神灵的预言。

　　以往只是说来年顺延，或有所不平，从未如今年这般有过如此宏大的预言。

　　百姓们顿时欣喜若狂，跪地齐呼感谢神灵，圣上万岁。

　　大公主那厢已发泪流满面，手绢都不够擦的。她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最好的。

　　月琛站起来转过头，面对此情此景，那万张淳朴脸颊上的信任，他顿时感动的热泪盈眶，一颗男儿热血之心奋勇燃起。竟双手叠起，向所有百姓深深的行了个礼。

　　他月琛对着天地发誓，他会做好这个皇帝，会带领百姓踏入预言中的福泽之国。

　　薛炎正在远处的屋檐上舒服地托着头侧卧朝这方向，看着此景，嘴角含笑心中很为好友欢喜。

　　待月琛已回宫，百姓们纷纷散去归家或是去酒肆继续耍玩。

　　薛炎在寒风中冷立片刻，又过了许久，他随风跃起，在心中暗自狠狠下了个决心，今晚必须要去面对心中缠绕四年的梦魇。

　　去看看那人。

　　这四年，他始终不相信父亲会对他那样狠绝。哪怕结果还是撞的头破血流，他也要得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他才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好好过这接下来的人生。

　　暗处，几个黑衣人见他飞去的方向不妙，互相比了个暗号，紧随其踪。几道黑影如厉风掠过。

　　待那群黑衣人已经无影无踪，薛炎竟从附近小巷间突然钻出，他眼中寒光乍现，没想到刚回京城，就有人盯上他了。

　　他扭头钻进另一条小巷，在不经意间闪入了一扇暗门，暗门后就是一条直通薛府的小路。

　　“完了，跟丢了！”黑人首领察觉不妙，眉间皱紧，万万没想到这薛炎的武功现在竟然比他们这些自幼训练的暗卫还要高，连他都能甩丢。看来已经不能用昔日的眼光去看待他了！

　　这小子不可小觑啊！

　　“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另一黑衣人上前拱手询问。

　　黑衣首领一摊手，“还能怎么办，人都跟丢了，老弟们，只能回去领罚了！”

　　有黑衣人不甘心：“要不我们再努力一把，到薛府去守株待兔。”

　　黑衣首领哈哈一笑，对准那人脑袋一个爆栗。“守株待兔个啥啊，都到薛府了，还阻拦个屁啊！”

　　那人吸气摸了摸头上的疙瘩，又立马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黑衣首领下令回宫领罚。

　　黑衣人迅速连番飞起，丧乎乎的往宫中去。

　　黑衣首领最后离开。他心酸又遗憾地想，到底还是没阻拦住。

　　希望薛将军在得知真相后还能……

　　唉，其实这一切也轮不到他这个暗卫首领操心，他只须做好自己分类之事即可，可就是心疼那薛将军啊。

　　黑衣首领叹了口气，随着那几人飞走了。

　　薛炎顺着那小路，不久便到了薛府后门，他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跳了进去。

　　脚一落地，薛炎就皱起了眉头，心头感觉很不对劲。这偌大的府邸黑暗一片，放眼望去竟然只有中间的厅堂微微点着灯。

　　整座宅院死气沉沉，完全不复昔日生机。

　　“难道是都出去看热闹了？”薛炎心头一转，那也不至于完全不点灯，薛府从来没有不点灯的习惯，哪怕奴仆并不多，往年元宵院内也是彻夜通明的。

　　他疑虑重重，往那唯一的亮处厅堂跃去。

　　朱红色昏暗的厅堂中，只点了两盏灯。一中年人正在一尊牌位前恭敬的上香。

　　看背影薛炎认出是昔日的管家王叔。

　　薛炎隐于门前暗处，努力看清那牌位的字。薛正两字猛然撞入薛炎眼中，那正是薛父之名。

　　他开始浑身发抖。双目圆睁，泪水不自觉地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掉落。掉落在衣襟上，地上。

　　夜色中看着如血一般。

　　喉咙发不出声音，心脏钝痛到窒息。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好几遍那牌位上的字。

　　一股强烈的感情如泰山压顶袭来。

　　整个人瞬间无力扑通重重跪下，又奋力向那牌位爬将去，喉咙发出嘶哑的嚎叫，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泣不成音的“父亲”声声夹杂着无尽的悲伤和悔恨。

　　怎么会……怎么会……

　　不该是这样的啊……不该是

　　王叔被那重重的跪地声吓到，回头一看，惊呼着“小少爷！”忙上前去扶。

　　却怎么也扶不起来，自己也随着泪流满面，跪地抚着趴地无力的薛炎泣不成声。

　　薛炎双目通红，脸上布满了泪珠，悲痛欲绝。

　　他宁愿薛正还是如以往那般见到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般的斥责，哪怕薛正曾在宫殿上伤他至深。可他也想薛正活的好好的。

　　这次回来他做好了要和薛正争锋相对的准备，还要洗清自己的清白来让薛正给他低头认错。

　　可如今面对的却是一块冰冷的牌位。冰冷不含任何感情，只有薛正两个字还让他熟悉。

　　少时他跟薛正吵架时经常大呼小叫父亲名讳，扬言不愿做他的儿子，谁知道一语成谶。

　　京城各处依旧很热闹，有恋家的正与家人欢声笑语一同在家中挂起花灯，酒肆酒楼友人相聚喧闹不休。好一番人世繁华相聚。

　　只有这一处，一个青年在这万家团圆之夜失去了他的父亲。

　　一位四年未见父亲，归来却只能面对一个冰冷牌位的儿子。

　　而他们的最后一面竟然是那朝堂上的绝情绝义。

　　没有丝毫父子亲情。只有恨。

　　王叔眼中含泪，叹息着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封藏了很久的信，“小少爷，这是老爷临走前交代老奴给您的信，他说若有一天您回这京城，定要交给你。”

　　说着又要落下泪来。

　　薛炎抖着手接过那厚实实的信。封面郑重写着爱子炎儿亲启，可见写字之人的情真意切。

　　他轻摸着那信那字，将它压之胸口，闭眼不停抽泣。眼泪流到嘴角，涩涩的。

　　爱子，爱子，他就知道父亲是爱他的。

　　双手实在抖的不像样子，薛炎拒绝了王叔的帮忙，坚持自己打开。

　　第一张纸张泛黄，似乎相隔时日很久。薛炎只看了一半，便嚎啕大哭。

　　吾亲之子

　　今日殿前，父亲见你悲痛，心中亦是无比难受，儿之心痛，父亲更是千百倍的痛。
　　看见你孤单的背影，父亲多想上前拉住你，可我不能。
　　为了保护你，父亲只能做如此狠毒决定。
　　那些龌蹉之言都是假的，在父亲心中，你是这世间最棒的儿子。

　　父亲性情不好，不擅与人交流，也不知如何和你相处。

　　每次见面只会斥责你，这是父亲的不对，父亲实在不知如何跟你聊天相处。最后居然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来了解你。

　　这次去边境，我相信我的爱子定然会翱翔于蓝天。

　　打仗受伤必在所难免。只盼着祈祷着爱子千万不要受重伤才好。

　　炎儿，话说这么多年，我们父子二人竟然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谈。
　　而这也是为父之过。

　　待这一切尘埃落定，父亲定会好好与你道歉。

　　知你爱酒，父亲有一坛上好的云烟雨，很早就想与你分享。

　　此次待你归来一同畅饮。

　　切记保重身体。

　　日日盼子归。

　　泛黄的纸张上还有着无数旧日泪水滴过的痕迹，足见写信之人提笔之时必然狠狠哭了一顿。

　　一片拳拳爱子之情跃然纸上，读来只叫人心酸。

　　薛炎含泪读着这张未曾寄出的信件，只觉心如刀割。

　　他仿佛看见那深夜书房中，父亲噙着泪正一字字写下对他的担忧。一向端正严肃的脸上满是泪痕。

　　那悲伤面容隔了时光汹涌袭来，满是深沉宽广又无法言表的爱子之意。

　　薛炎捂住胸口，泪如泉涌。那跨越时光而来的庞大的父爱几乎将他压垮。

　　这世上最可悲的不过是原本以为自己从未拥有，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拥有，而且是这世上最多最珍贵的。

　　只是已经无奈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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