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

　　荒野山岭，漫天飘着飞雪。
　　许伽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走了大概有八百年，终于看到了人影。
　　看起来，那是一个苗族的小女孩，深紫的衣服坠满叮当的银饰。她背对伽澜站着，个子不高，十二三岁的样子。

　　听到背后的动静，小女孩的脑袋突然一百八十度地转了过来，她直勾勾地盯住伽澜，脖子以下的部位一动不动。

　　伽澜感觉心脏停了好几秒。

　　小姑娘上下扫了扫伽澜，说：“你就是山下来的医生吧？”
　　伽澜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色外套，觉得这小女孩的眼神挺差。
　　小姑娘自顾自说话：“我们村是不是可难找了。大家等了你们好几天，都没看到人，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们。你顺着这条路上山，就能到我们村啦。”
　　她催促：“快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说完，脑袋一百八十度地转了回去。

　　伽澜盯着小女孩的后脑勺，她僵硬地扭转自己的脖子，发现转个九十度都挺费劲。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诶！前面那俩，等等我哟——”
　　远远的有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伽澜回头就看见了个狂奔的胖子。胖子理了个现在挺流行的锅盖头，他跑得气喘吁吁，有鬼追一样。

　　等跑近了，胖子一屁股瘫坐在伽澜边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喘了半天，胖子发现伽澜不搭理自己，他看看伽澜，又看看前面的小女孩。
　　“诶，那丫头——”

　　被点名的小女孩一百八十度回了个头。

　　胖子扬起的嘴角反向耷拉了一百八十度，原本激动的心情也和满地的雪一样哇凉哇凉。

　　小女孩把刚刚对伽澜的话重复了一遍，送给胖子一个灿烂的笑，又重新把头转了回去。

　　一股骚味从边上传来。
　　伽澜低头一看——一滩黄色的不明液体在胖子的屁股底下晕开。很好，这小女孩成功把胖子笑尿了。
　　胖子吓得哆嗦，气若游丝：“妹儿，你拉哥哥一把，哥哥腿软。”

　　伽澜提着衣领嫌弃地把胖子拽了起来。

　　雪下得更大了。
　　来时的小路变成了无垠积雪地，眼下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似乎顺着山路去那个诡异的小女孩嘴里的村庄才是唯一的选择。

　　伽澜妥协：“上山吧。”
　　“这小女孩的脖子——”胖子学着刚刚小女孩扭头的样子猛的往后一扭，压低声音说，“这尼玛就不是个人啊！你还去？万一上面一村的妖怪怎么办！”
　　“你也是从山底下上来的吧，那儿可什么都没有。”伽澜抬头看了眼天，“如果天黑了还没找到挡雪的地方，就得被冻死。吓死和冻死你选一个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伽澜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胖子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选择被吓死。

　　经过小女孩身边，伽澜和胖子谁都没敢回头。
　　俩人较劲似的一个走得比一个快，竞走一样走出百来米，胖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小女孩依旧在原地站着，她低着头，厚而长的刘海盖过眼睛，看不出表情，但胖子觉得阴恻恻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伽澜也很懵，“好像是我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然后就到这地方了。”
　　“嘿，巧了！我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车撞了，眼睛一闭一睁就过来了。”胖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这不会是地狱吧。”
　　伽澜神色微妙：“你就不能盼自己点好？”

　　胖子想到小女孩诡异的脖子就觉得完全好不起来了。

　　二人踩着积雪一路向上。

　　-

　　好在村庄确实存在。

　　黄昏时，二人到了地方。

　　所谓的村庄不过是十几座木屋，一圈低矮的栅栏把它们圈起来，在某一处，立着个牌子，上面潦草地写了三个字。
　　木牌看起来有些年头，历经长期的风霜腐蚀，前两个字很难辨认。伽澜只认得出末尾的字：村。
　　连起来就是：XX村。
　　这大概就是山下小女孩嘴里的村庄了。

　　“这能进吗。”胖子一只脚踩在栅栏边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暗处突然窜出个人来：“谁！”
　　胖子连滚带爬地扑腾回伽澜脚边。
　　“是人啊。”那人松了口气，“进来吧。”

　　伽澜这才看见，这是一个男人。
　　男人很壮实，和胖子的虚胖不一样，衣服下绷起块块肌肉。
　　他手里拿着把卷了刃的西瓜刀。要是刚刚胖子晚退半步，这把刀估计已经把胖子当西瓜切了。

　　西瓜本瓜显然也意识到了。
　　他非常乖巧地缩在伽澜背后，一只小胖手牢牢拽住伽澜衣角，像只受惊的胖鹌鹑。

　　“大哥，这是什么地方？”伽澜问引路的男人。
　　“不知道。”男人的脚步顿了顿，“事实上，我也是昨天刚到的。”
　　“昨天？”伽澜在心里算了算，从山下到山腰，她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从山腰到这，又是一个多小时，也就是说，她到这个古怪的地方，不过半天而已。
　　伽澜刚想多问一些东西，男人先开了口：“你们上山的时候，有看到那东西吗？”

　　“那东西？”
　　“一个阴森的小女孩。”

　　“有的。”伽澜点头。
　　男人苦笑一声：“看你俩的样子，没对她动手吧。”
　　胖子说：“我们哪敢，碰都没碰就走了。”
　　“那你们真是运气好。”男人深吸一口气，“我是和同事一起到这的，他性格鲁莽，发现那女孩不对劲以后......没听她的话。”
　　伽澜没明白：“没听她的话？”
　　“他太害怕了。”男人说，“我没拉住他，他不愿意上山。刚回头走了几步，就被突然落下的石头砸死了。”

　　胖子突然发怵。

　　这也太邪门了吧。

　　伽澜突然知道了刚刚血腥味的来源。死人的血洒了一地，又被一夜的大雪盖住。想到刚刚在那站了那么久，伽澜没由来的恶心。

　　天色还没有黑下来，村里却没什么动静。
　　按理说现在应该是饭点，十几户人家，却没有一家的窗户透光，乍一看，像一座死村。

　　“大哥——”
　　“我姓许，叫我许游吧。”男人自我介绍。
　　伽澜问：“许大哥，这村里真的有人住吗？为什么这么安静。”
　　“有的。”许游加快脚步，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他们只在早上出现。”

　　许游催促：“快走吧。”

　　无形中，好像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三人。

　　胖子更害怕了。

　　伽澜捕捉到关键讯息：“我们？”
　　“和你们俩一样的人还有十几个，都是莫名其妙的就到了这里。来的最早的已经住了三天，三天里，死了六个人。”
　　伽澜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胖子听不下去了：“死人还不可怕吗！”
　　“没有尽头才是最可怕的。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许游苦笑，“现在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伽澜心凉了半截。

　　一路无声。

　　三人最后在村子最角落的木屋前停下脚步。

　　“村里其他的屋子都有人，只有这间是空的。”许游推开门，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天马上就要黑了，大家都在楼上休息。你们俩先找间房凑合一晚吧。”

　　屋子很破，踩在地板上吱呀吱呀的，好像随时会倒。
　　一楼的空间很大，桌子前围了三个人，他们愁云满面，机械地重复着喝水的动作。
　　伽澜用眼神询问许游。
　　许游压低声音：“本来是一家四口的，今早死了儿子。”
　　这话戳到了三人中老太太的痛点，她捂住脸无助地哭了起来。

　　伽澜收回视线。

　　她突然注意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头顶上方的墙壁上挂着烛盏，烛火摇曳，斑驳映出他冷峻的面容。此刻，男人翘着二郎腿，眉毛皱成好看的弧度，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东西。
　　察觉到伽澜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向伽澜的方向。
　　映着烛火，伽澜发现男人的右眼有一道狰狞的疤。那疤不算长，却从眉毛上方一路劈到颧骨。

　　伽澜心想，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

　　-

　　“坐吧。”许游拉开两张凳子。
　　他走到角落：“不介意的话，给新朋友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翘着二郎腿的男人看起来并不介意。他把手里的东西——一本厚重的笔记本，拍到许游身上。拍完，迈着长腿就上楼去了。经过伽澜身边时，他低声说了句：“江嚣。”
　　这是在自我介绍。
　　“许伽澜。”
　　胖子紧随其后：“叫我胖子就行。”

　　江嚣意味不明地笑：“希望明天还能看到你，和你的朋友。”

　　木质楼梯不堪重负地响了一阵，重新安静下来。

　　“他比我早来一天，对谁都这样，你们别放在心上。”许游在伽澜身边坐下。
　　“这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唯一线索。”他翻开厚重的笔记本，“据第一个到的人说，村民给了她这本笔记本，让她一定要救茉莉。”

　　只见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了一行字：
　　【茉莉生了怪病。】

　　伽澜突然想到：“山腰的那个小女孩说，我们是村民请来的医生？”

　　许游点点头：“我们初步猜测，这是一个有任务的世界。”
　　怕伽澜听不懂：“你玩过单机游戏吗？单机游戏里，玩家都是有身份的，他们需要打怪、或者完成一些别的任务，才能通关，然后游戏就结束了。”

　　胖子突然激动：“是不是游戏结束我们就能回去了？”
　　许游说：“谁知道呢。”

　　胖子接过许游手里的笔记本打算再往后看看还写了什么，结果一连翻了几页，都是一片空白。
　　“没、没了？”胖子不敢相信。
　　他把笔记本翻来覆去抖地簌簌响：“这叫尼玛的线索！”
　　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只有第一页这唯一的一行字。

　　伽澜觉得胖子难得说了句人话。

　　-

　　小屋有三层楼，但大家都选择挤在二楼。
　　三楼太高，万一半夜出了点什么事，不方便逃跑；一楼又太低，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了，住一楼的得最早被献祭。
　　折中了一下，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二楼的房间。

　　伽澜和胖子来得最晚，二楼仅剩两间房。

　　胖子拒绝一人住一间：“我一个人睡没有安全感。”
　　“你可以和刚刚的江嚣挤一间。”伽澜说，“许游刚刚说只有他是一人一间，没准就等你合住呢。”
　　“我不！”胖子打了个哆嗦，“你看他脸上那疤，多吓人！我晚上睡觉打呼，他要是一个不高兴把我劈了怎么办！”
　　屁话说了一堆，胖子绕回正题：“我和你睡一间呗。”
　　怕伽澜不答应，胖子开始科普自己的优点：“我肉多跑得慢！万一晚上真出了什么事，跑起来我给你垫后，要死也是我先死，你多安全！”

　　伽澜觉得这个条件她还挺心动的。

　　许游提醒二人：“晚上睡觉关好门窗，被子蒙过头，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

　　胖子问：“能有什么声音？”

　　许游答：“不好说。”
　　他又补充：“反正不管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东西，别跑别动原地呆着就行。”
　　“我也是为了你们好。”许游的声音越说越低，“这里是有鬼的。”

　　-

　　夜晚如约到来。

　　大家都没吃东西的胃口。

　　胖子下午虽然嚎得起劲，一口一个“我害怕”，但天刚黑，他就裹着被子在地板上睡成了一头等死的猪。

　　伽澜心事重重。

　　听江嚣的话茬，今晚似乎会发生些什么，而且极大的可能性，她和胖子会死。

　　伽澜并不怕死，就是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下楼踩空而已，怎么就到了这鬼地方呢。

　　诡异的小女孩说，他们是来治病的医生，笔记本上又说，茉莉生了怪病，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把所谓的“茉莉”的病治好，这一切就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伽澜在胖子的鼾声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月色朦胧，顺着窗户洒进房间。伽澜侧身躺在床上，视线漫不经心地往门口一走，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迎着月色，伽澜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人。

　　看轮廓是个拄拐杖的老太太。她佝偻着背，一言不发，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

　　发现伽澜醒了，老太太桀桀笑了起来。

　　这声音沙哑地像是在糙纸上磨了好几轮，听起来很不舒服。她双手抬起，哐哐哐拄着手里的东西在地上敲了三下。伽澜这才发现，那压根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柄长刀。

　　深更半夜，老太太拿把刀，总不能是怕你饿了想给你削碗刀削面吧。

　　伽澜一脚踹醒地板上鼾声如雷的胖子。

　　“干嘛干嘛！”胖子起床气还不小，“这天都还没亮你踢我干——”
　　抱怨戛然而止。
　　显然，他也看到了门边的老太太。
　　只是胖子好像还没睡醒，他问伽澜：“这老太太谁？你奶奶？”

　　伽澜觉得这位同学显然还没认清现状。

　　二人发呆的瞬间，老太太身形一闪，就到了胖子跟前。她速度很快，压根不像半百的老人。胖子头皮发麻：“卧槽！”

　　伽澜看他还在发呆：“愣什么！跑啊！”
　　边说边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胖子绝望地看向跳窗而出的伽澜：“我我我我腿软！！！”

　　而且窗户太小，他挤不出去！

　　老太太古怪地笑了两声。
　　胖子被老太太猩红的眼睛一瞪，抖似筛糠。

　　老太太握刀的双手高高举起，月色下，刀刃的寒光清晰地折进胖子眼睛。

　　胖子觉得，自己八成就交代在这儿了。

　　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后脖子突然一紧——是原路返回的伽澜！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单手揪住胖子的衣领，硬是活生生地把小二百斤的胖子从老太太的刀下拖开。

　　伽澜两巴掌拍在胖子脸上：“我拖不动你，再不跑你就老实挨剁吧！”

　　只见刚刚瘫软成死猪的胖子回光返照一样原地起跳，然后一个猛子扎走，瞬间和伽澜扯开好一段距离。

　　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生气。
　　她踉跄着走了两步，速度却大不如刚才。佝偻的背越伏越低，像是刀太重，拖得整个人都往地上坠。

　　伽澜按住想跑的胖子：“看看再说。”
　　胖子觉得这个小妹妹总是在不该胆子大的时候出奇的胆子大。

　　老太太声音沙哑：“哎......年......纪......大......了......好......累......”

　　胖子化身尖叫鸡：“大娘您累您去床上休息会行不！！！”

　　老太太显然觉得这个建议不太好。

　　突然之间，她上半身的衣服全部裂开。

　　胖子立马伸手挡住双眼：“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老的也一样！”

　　伽澜没忌讳，反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太太，想看看她要干什么。

　　只见老太太姿势诡异地匍匐在地上，双手双脚蜘蛛一样地撑着地面，她干枯的头颅左右扭动，表情扭曲，看起来十分痛苦。
　　没过多久，伽澜就明白了这痛苦的表情来源何处——老太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出来！
　　她背脊的骨头上下起伏，肉颤个不停，在月色的映照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从她的后背出来。

　　伽澜直觉不妙。

　　果然，呲啦一声，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扒开老太太背部的肉。这双手起初有些茫然，出来后，它先呆了一会，紧接着，十个手指指尖点地、它撑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老太太的身体里拽了出来。

　　先是两条沾满血的手臂，然后是一个脑袋，脑袋血淋淋的，漆黑的长发也沾了血，湿湿地贴在两颊。
　　接着是上半身和腰，最后是腿。

　　这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个东西出来后，四处看了看，最后锁定了走廊上惊恐看戏的二人。

　　脑袋娇俏一笑：“嘻......找......到......了......”

　　刚刚的老太太始终蜘蛛一样地趴在地上，从她身体里出来的鬼东西似乎有意识。她一发令，老太太双脚在地上蠕动起来，这一大坨人和类人的组合就这么迅速地朝着伽澜过来。

　　“我X！”伽澜难得爆粗。

　　胖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他揉了揉眼睛：“我在做梦吗。”

　　伽澜啪啪甩了胖子两巴掌。

　　“卧槽！疼！这是真的！”只见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来撒腿就跑。
　　“你等等我！”伽澜紧随其后。
　　“我等不了啊妹儿！我这俩腿它不听使唤！”胖子嚎得整座小屋都在响。

　　然后伽澜就看见胖子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风火轮一样带着他迅速撤离现场。

　　伽澜觉得她刚刚就不该回来救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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