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类

作者:谈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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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年案遗毒意难平


      对于郭真的死,大夫给出了明确的解释——
      “大公子素来有心疾,前些日子忙于解家困,已耗费不少心力,再遇上大喜,心绪起伏过大,这才猝然离世。”

      三思等人并不懂医理,大夫既然给出了答案,他们作为外人也不必要追究什么。
      焦浪及感慨郭家这段日子未免也太过倒霉,这些事,任是落在谁家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郭敏不再提要把孙子送到明宗学艺的事,甚至不追究导致郭询疯癫的凶手。
      三思等人找了个机会前去探望,这位年过半百的家主短短几日间苍老了十几岁,白发一朝得势,像见了光的藤蔓似的疯长,抽走了这具躯体的养分,连双目也变得无神。

      家主倒下,高氏作为主母理所应当地操持起了家事。这位郭夫人先是换了个管家,然后把家中账目一一重新整理,里里外外有任何事都要请示她。一时间,高氏成为了整个郭家最说得上话的人。
      对于这些,三思和焦浪及完全不关注,唯独有一日,高氏带着两个婢女出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虞知行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焦浪及问。
      虞知行眯着眼睛看着高氏的背影:“你们有没有发现,郭真死了,这位大夫人看起来不怎么难过?我看她虽然眼泪流得最多,可吃得好睡得香,油光水滑的。”

      焦浪及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死的又不是她亲儿子。死了一个郭真,以后郭家的家产都归她和她的亲儿孙了,我看这女人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虞知行道:“我正是这个意思。郭家从前的产业基本都是郭真和冯萍在打理,现在此二人都没了,换她这个从没沾过生意的妇人上手,怎么看都该是个银样镴枪头。可你们昨日也看见了,她在吩咐新管家时对家中田产房产当铺如数家珍,哪里像是赶鸭子上架?”

      二人当即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
      虞知行继续道:“还有,你们是否注意到,高氏身边有个丫头不见了。”

      焦浪及挑眉。

      “她身边原本就有一个嬷嬷和一个稍年轻点的丫头,从郭真出事起,那个丫头就不见了,换了个新面孔上来。”虞知行解释道,“这种大户人家主母身边的奴才都是府中很能说的上话的老人,是扎了根在这府里的,越到危急时刻越要帮忙操持家事,不可能在这种重要关头人间蒸发。况且,如此重要的人事变动,不论是暴毙还是撤职,下人间必然会有流言,而我们这几日并未听见只言片语。只有一个解释——府中人被封了口。”

      焦浪及:“你在暗示高氏与郭真的死有关?”
      “我只是推测。”虞知行耸耸肩,“不过我们明天就要走了,郭真怎么死的跟我们毫无干系。”
      三思:“那么便今晚去查。”

      虞知行:“……我就敬佩你这副管闲事的热心肠。”

      三人经过商量,一致认为以郭真的死状来看,如果真是高氏做的,最有可能是下毒。这才过去三天,毒药很有可能还没处理干净。而高氏那位失踪的贴身婢女也需要打探。

      是夜三更,三人换上了夜行衣,分别潜入了郭敏、大公子郭真和婢女们的院子。

      自从郭敏病了,高氏为了不打扰其休息,就没再与其同床,而是在隔壁支了个小床。
      虞知行悄悄翻入后院,沿着墙根摸到郭敏卧房窗下,抽出银刀,一点点撬开窗户,悄然翻进了屋。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郭敏睡得很熟,呼吸声甚是粗重,鼾声断断续续,像是拖着年迈病体的老人,一口气无法喘匀,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

      虞知行探头瞄了一眼隔壁早已就寝的高氏,四下观察房间,挪到妆奁前翻找起来。

      与此同时,三思也换上黑衣,跳进了郭真的院子。
      郭真死后,主卧仅有周蕙一人。周蕙没有留人在身边伺候,只有几名下人负责屋舍洒扫,现在早已回下人房睡了。

      院中无灯,死气沉沉。
      三思轻轻把门撬开,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入。

      床铺外拉着帘帐,周蕙孤身睡在里面。
      月光被窗棱分割成一块一块,落在帐前的地砖上,仿佛一层白霜。

      三思心中不由叹气。她对周蕙的印象不错,本以为这是一桩美满姻缘,也由衷地祝福过这对小夫妻。谁知天降横祸,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郭少夫人一夜之间守了寡。

      她这几日都没有见周蕙出门。

      桌案上的书册仍旧是郭真生前读的,悬挂起来的笔尖还凝着墨。郭真平时用的茶盏仍旧悉数置于书桌旁的胡桃木矮架上,里面剩下冰冷枯黄的茶叶。
      这屋子仿佛一个标本,时间停滞在郭真死的那一刻,里头住着一个毫无活人气的游魂,连痛苦都悄无声息,丝毫不引人注目。

      三思用银针试了茶杯中留下的水渍。
      无毒。
      转身打开衣柜,轻轻翻找。郭真生前的衣物都在。三思特地翻出郭真暴毙那日所穿的衣物,但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打量着房间,目光顺着衣柜角落延伸到黑暗中的窄小玄关。
      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周蕙,潜了过去。

      玄关连着的是一间小厨房。
      锅碗都擦拭得很干净,食材不多,灶台上有切了一半的南瓜和一些水果。一个瓷碗里有半碗米饭,估计是周蕙晚上吃剩下的。
      三思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食物。

      郭真那一日是在敬茶后暴毙的,连早饭都没吃,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郭真是否在敬茶前后进过食——一颗杏仁或是半块酥饼都算。如果从下毒这条线来找,很难判断究竟是何物致死。
      这厨房里就连今天的残渣都已经清理干净了,遑论三天前。

      她把整个厨房里的食物都用银针戳了个遍,小火炉上的茶铫子都掀开看了,里面漂着茶叶和浓苦的茶水,和卧房书案上郭真剩下的茶叶是同一种。垃圾桶里东西很少,只有些果皮烂菜叶子,堪称干净。

      她站直身体叹了口气。
      本来还指望能在郭真的住处找到些什么线索,但他们行动得太晚了。三天过去,就算有什么残渣都早该被清理干净了。

      也有可能他们的猜测本就空穴来风。

      三思决定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那半只没放稳的南瓜被胳膊肘一碰,晃了两晃,最终没扛过自身的重量,“哐当”砸在了正下方的茶铫子上。
      三思被吓得魂都掉了,赶紧把南瓜捡起来,又拾起茶铫子。
      茶叶和水泼了一地狼藉,她正不知该怎么收拾,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响动。

      糟糕,周蕙被吵醒了!

      三思的表情在黑暗中悲苦地扭曲了一下,飞快地四下环顾。厨房的窗户太小,根本不够一个人钻出去,这里也没有任何桌子柜子可供躲藏,唯一通往外面的路就是周蕙的房间。

      正在她打算破罐子破摔,蒙起脸直接闯出去的时候,一股奇特的气味飘过她的鼻端。
      三思鼻翼一动,闻了闻手里茶铫子漆黑的底部,然后看向地上的小火炉。

      与此同时,周蕙站在了小厨房的门口。
      三思蹲在地上,火炉中熄灭的植物残渣在她指间簌簌地落下。在周蕙惊惶的目光中,她抬起头:“周姑娘,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

      没有人能想到,周蕙会是郭真之死的真凶。
      新妇披麻戴孝将亡夫的棺椁送出了殡,转身就直奔公堂,敲响鸣冤鼓,当堂自首的同时,翻出了五年前的一桩冤案。

      “民妇状告郭家家主郭敏,前管家冯萍,草菅人命,贿赂公堂,于市井奔马撞死家父,却掩盖事实,颠倒黑白。家父白白身死,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单薄的身躯跪在公堂之上,周蕙不惧四方压力,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凄厉,声嘶力竭。

      知府万万没料到这事会勾出五年前的黑幕,没有立刻审理案件,三思几人眼睁睁地看着周蕙被收押。
      一旁的郭敏亲眼见到这一幕,坚硬粗粝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周蕙,半晌说不出话,反倒一口血吐出来,被高氏连忙带回府,喊了一堆大夫看诊,却再也没能下床。

      “她根本就没打算要隐瞒。”周蕙家的书铺里,虞知行靠在柜台后面,跷着二郎腿,找了几个铜板给客人,一手不停地玩着他那颗琉璃球。
      三思道:“或许想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认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弟弟。”

      昨晚,周蕙在小厨房撞见潜入她房中的三思,见后者发现了自己用以行凶的毒药灰烬。短暂的惊慌后,周蕙点起油灯,在昏暗的厨房里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五年前——

      一切都始于一个难得晴朗的春日,周蕙的父亲已经外出月余,这一日便该带着从邻府买来的雕版回家了。周蕙那时刚开始学习操持家中产业,为了迎接父亲,特地抽出时间来下厨做了一桌好菜。
      但她和家中母亲、胞弟一直等到入夜,都没等到归人。
      大家虽然觉得扫兴,但都猜测父亲大约是路上遇见天气不好或是其他什么闲事耽搁了。毕竟上一封书信已是数日前,不一定能这么精确地按着日子回家。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一直过了七日,父亲还没有回来。
      杳无音讯。
      家人渐渐陷入沉默。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个最坏的猜测,但没有人说出口,仿佛不说出口,噩梦就不会变成真的。母亲因担忧而病倒了,周蕙只能粉饰太平地继续每日在铺子里忙活,当有客人问起老板时,她只微笑答说“家父出了远门”,可每每说出这句话都像是在心里埋下一颗钉子——谁知道那“远门”在何处呢。

      真相揭开在父亲失踪的半个月之后。
      那一日周蕙带着年幼的弟弟周椿去城南的山上采草药。那是一块荒凉的地方,有一大片野岭,岭中有乱葬岗,时常有无人认领的尸体被抛于此地。附近村落的村民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不能任由他人抛尸,便时常有村民轮流来巡看,若有无主尸体,便将其拖到离村子较远处掩埋。
      虽然有不少闹鬼的传言,但也正是因为人少,野生的药材未遭开掘,数量甚是喜人。
      周蕙是熟面孔,当时恰巧有村民在附近逡巡,见到她便迎上来打招呼,叫他们今日换个地方去采药。

      “‘你们老去的那地方新埋了个死人,才半个月,还没烂透呢。别把自己恶心了。’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周蕙靠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拨着灯芯,昏黄的烛光描摹了她的脸廓,半绾的头发在面颊上投下半片阴影,阴影中隐约有一丝苦笑,“那块地方是山林深处,就算是抛尸也不会抛到那么费劲的地方去,而且村民们常常在那里采药,通常不会让人乱做这等晦气的事。于是我问他究竟来的是什么人。他说——”周蕙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接下来有些哽咽,“他说,是城里郭家的,骑马撞死了人,若被人知道了肯定要被收监,就带到这里来埋了。他还说……被撞死的那人身上的包袱里都是刻了字的木板,但刻的什么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周蕙低下头,捂住眼睛。

      于是,周蕙把弟弟留在了原地,跟着那位村民前往埋尸地,挖开那甚至还算新鲜的土壤,见到了那副泥泞腐烂的躯体——还穿着母亲临行前给他缝好的衣服。

      周蕙四处打听,确认了当日郭家管家冯萍无视律例在街市上奔马,当场撞死了自己的父亲并抛尸,于是一纸状书将其告上了公堂。本以为即便人没了,也能得一个公道,她却万万没想到,这桩案子甚至连审都没审,就结案了。

      “那时候的郭家势力太大,跟知府上上下下都有勾连,冯萍是郭家家主郭敏的亲信,郭敏一句话就让官府结了案,将我爹的死因定为其在行路时不按照律例避开马道,自行冲撞致死。那恶人无责,连钱都不用赔。”周蕙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碾着那烧了一大半的草药,似乎碾碎的是五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母亲四处求人,但没人敢惹郭家,她渐渐地也就心灰意冷,第二年便去世了。我还要抚养椿儿,他那时才九岁,有大好的前途,不能因为这件事一辈子被困住。我没有能耐报仇,就渐渐地淡了。”

      可谁能料到,五年后,她遇到了郭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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