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观海传奇

作者:我是来买酱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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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对酌玉影向南窗


      方东白正踌躇间,只见赵敏一对妙目正凝视着自己,似乎便要将自己看穿,又听她缓缓说道:“你就舍得这么走了?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呢,多年不见,你难道就不想和我谈谈么?先前你可是说好了的,要跟我讲讲爹爹和哥哥后来的事情,大丈夫要言而有信。”她说这番话时,却是没有一丝笑意。

      方东白轻轻叹了口气,心情更为凝重,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赵敏再次露出微笑,道:“出了这林子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方东白双目一怔,觉得郡主言语似有深意,想起自己这几年来为报这断臂之仇,走南访北,苦练剑法,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心已为此深受摧残。“倘若我今天胜了张无忌,砍了他的胳膊,之后我又能怎样?我将何去何从?”在今日和张无忌开战之前,这个问题他是想也不敢想的。现如今张无忌胜得固然颇有侥幸的意味,但终究是胜负已分,自己即便落寞地离开,又能做什么呢?

      时下天色渐黑,众人均有些饥饿之感,方东白自然也不例外,沉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好吧,好吧,我跟郡主回去。还请郡主赏老叫花子一口饭吃。”说着头一埋,一言不发地跟在赵敏身后。方东白在进入汝阳王府之前一直是中原丐帮的长老,这“老叫花子”用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适不过。赵敏嫣然笑道:“什么叫花子不叫花子的,你既是阿大,自然是大大的贵客,我们怎么能亏待了你?”

      方东白沉着脸走到张无忌身边,忽然伸手在他背上一敲,这一招乃是虚招,看上去挺狠,实则没带上半分内力,只听他正色道:“张大魔头,我虽不知你究竟给郡主下了什么药,但今后你若是欺侮她,老朽即便拼了老命也要找你算账!”说完呼了口气,双眉一扬,又低声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也算是驸马爷了,我也不敢对你怎么样了。。。”方东白虽知如今已是大明江山,赵敏早已不是昔日的郡主,而张无忌更谈不上什么“驸马爷”,但这旧时称谓,却一时改不了口。张无忌满面尴尬,搔了搔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韩世聪自是将他的喃喃自语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丐帮作为昔日的中原武林第一大帮,自是以民族大义为先,想不到这方长老时至今日,仍心系蒙元朝廷,言语之中尽是些前朝旧称,我虽不知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着实让人听着不舒服。”看了一眼身旁的周芷若,只见她面无表情,似笑非笑。赵敏见韩世聪神色有恙,已然明白了几分,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低声道:“我这位阿大老兄啊,昔日被身边的手足兄弟陷害,身受重伤,流落荒野,受了不小的刺激,后来机缘巧合,被府上收留,成了我的剑术师父,他心念旧事乃真情使然,还请少侠不要见怪才是。”韩世聪也笑道:“人之常情,何怪之有?”心下却想:“这赵姑娘莫非会读心之术不成?”周芷若一言不发,只是淡淡一笑。

      恩怨情仇仅是转瞬之间,寥寥数语,凝重的气氛逐渐舒缓开来,众人各怀心事,缓步回镇。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晚霞普照,幽静的湖畔镇显得更为祥和安逸。应赵敏和张无忌之邀,众人便在陈掌柜的客栈里喝酒吃饭。陈掌柜见他们各自无事,心下稍宽,只是仍一直在心里念叨:“张无忌。。。张无忌。。。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年,我居然没瞧出他竟是昔日的明教教主。。。”自从他们出了客栈,吴清、吴秋兄弟便一直帮陈掌柜收拾先前弄坏的桌椅,此刻见他们安然无恙地回来,自是舒了一口气,也不愿多问其中缘由。吴秋走到张无忌面前,狠狠端详了他一番,撇嘴道:“哼,哼,哼,想不到,想不到,你可真能装蒜,我可真服了你了。”他得知昔日的明教教主竟是眼前这么一个和自己相识多年的小子,心下既是不服,又是佩服,矛盾不已,竟似有些语无伦次。

      席间,众人互相又介绍了一番。张无忌手捧饭碗,心里却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初武当山上一战,方长老剑法虽甚厉害,却也不如今日这般绝妙,几年不见,物是人非,他的剑法修为已提升了好几个层次了,他究竟是受了何人指点,难不成还是自行参悟吗?”他心知倘若之前赵敏不曾出言相助,自己绝无必胜的把握,想着想着,心底不禁升起丝丝寒意,瞥了一眼方东白,见他只顾闷头吃菜,也不忍打搅,便暂时忍住不问。

      而韩世聪自从见识了方东白的剑法之后,疑虑之意始终没有散去:“为何他会使义父的乾罡三诀剑法?据我所知,当世除了他老人家本人之外,也只岚妹和她的师哥杨武会此剑法而已,即便是上官鸿大哥也未能习得,难道这方长老竟是义父的秘传弟子不成?”正思索间,却见赵敏翩然站起,举着酒杯,朗朗道:“今日喜逢故友,在下甚是欢愉,先敬大家一杯。”说完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举杯,各自面带微笑,斟酌甚欢。吴清道:“在下见识浅薄,早闻张教主大名,却无缘相遇,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俗,即便身处市井之中,却也难以遮盖这份气质。”张无忌脸一红,笑道:“吴大夫过奖了,眼下的张无忌,只是一介布衣草民而已,能力有限,绝非干才,当初担任教主一职,实有多种巧合,眼下明教由能人料理,我倒是放心了许多。”

      吴清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周芷若一眼,只见她嘴角撇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显然也是心中有话却不多说,于是放下手中的筷子,轻声叹道:“张教主,这几年来,你可曾听说外头发生了哪些惊人的大事?”张无忌瞧了一眼身旁的赵敏,心里蓦地一酸,道:“知道倒是知道一些,比如汝阳王府的变故,比如朱元璋在南京登基,比如常大哥去世。。。” 韩世聪听得“常大哥”三字,回忆往事,也不禁有些难过。事实上,这湖畔镇虽地处偏僻,仿佛与世隔绝,但由于近几年来的战乱纷争,每个月都会有人从蒙古境外迁移来此,也会带来一些新的消息。镇中之人虽不愿参与世事,但对于一些震惊中原的大事,却也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吴清道:“这些都是家国大事,武林中的事情张教主可知道多少?”张无忌愧疚道:“江湖之事倒是知之甚少,即便是贵庄的侠名,我也今日方知,实在是落后得很了。”吴清摇了摇手,道:“张教主过誉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你可知明教现在的真实情况如何?”

      张无忌一愣,道:“这几年来,我也一直关心教中兄弟的情况,却苦于远在边关,收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过当初临走时我已将派中实务交由杨左使、范右使和彭大师打理,这三人都是教中能人,料想定不会出什么差错,更何况眼下新朝已立,朱元璋当了皇帝,明教顺理成章也就是国教了,自然兴旺。”吴清浓眉低垂,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一切都是截然相反,截然相反啊!”张无忌惊道:“吴兄此言何意?”见他只顾低声叹气,却不说话,便把目光转向周芷若,道:“芷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明教怎么了?”周芷若道:“眼下明教已然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回到西域,成立了暮月教,大部分老人则留在中原,重新整合,是为逐日教。”

      张无忌双目一怔,手一滑,竟将木箸摔在了地上,但见他神色焦虑,先前的镇定从容荡然无存,连忙问道:“为何会分开?”周芷若道:“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逐日教的人站在百姓这一边,时常对朝廷的一些作为看不过眼,多次起冲突,便被你的朱大哥派兵驱逐杀戮,如今已是危机四伏,宛如一盘散沙,内忧外患,处境十分不妙,基本上都转入地下,不敢在明面上活动了。而那暮月教则是多行不义,暗中与朝廷勾结,助其打压逐日教,同时还干下了不少其他为祸武林之事。”吴清叹了口气,也道:“世人对我们山庄多有误解,但是那些关于暮月教的传言大多是真实的,他们早已把昔日明教的教义忘得一干二净。”方东白忽然停下筷子,咳了一声,低声道:“说起这暮月教啊,他们也算是真正继承了魔教的光荣传统,甚至‘魔’得更纯粹一些。”说完又开始扒饭。

      张无忌听他出言讽刺,也不理他,只是愁眉紧锁,咬牙道:“这。。。怎么会这样呢?杨左使、范右使和彭大师他们三个人在哪一边?”周芷若道:“昔日与你交好的教中兄弟大多留在了逐日教,杨逍、范遥和彭莹玉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久经杀伐之后,如今他们都下落不明了。”赵敏忽然插口道:“朱元璋此人诡诈阴狠,当上了皇帝必然不念旧恩,此乃意料之中,但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对教中故人痛下杀手,倒是在意料之外了。”吴清道:“古今往来,在这帝王将相的圈子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也不在少数。”赵敏点头道:“现在想来,当初朱元璋遣人害死小明王韩林儿,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周芷若坐在韩世聪左边,听得他呼气之声忽然转重,心想他定是听了赵敏所言,不由得再次为哥哥的死而感到忿忿不平,于是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又用手捂住嘴巴,示意他不可失态,不得因为一时气愤而吐露自己的身份。韩世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始终没有多嘴。

      张无忌满脸沮丧,右手扶着脑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都是教中手足兄弟,怎么可以互相残杀。。。”方东白忽然狡黠地一笑,也学着他的模样,低声喃喃道:“嘿嘿,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忽然又提高声音,道:“吴清大夫,这暮月教残害逐日教之事,贵庄是怎么看的?是两不相帮呢,咳咳,还是有所偏护?”吴清知他是在试探铁英山庄是否和暮月教同流合污,于是微笑道:“方长老,先前我也说了,江湖中人对我们山庄多有误会,我们跟西域的那些邪魔外道可不是一路人,我们当然不会去和逐日教为难,相反,却是。。。”他话未说完,自觉酒后失言,便不说了,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清茶。方东白嘿嘿一笑,也不再多说。

      韩世聪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似乎若有所思,于是趁人不注意,拿起茶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师父,那晚金顶。。。”才说了六个字,便见她微微摇了摇头,于是连忙住嘴,假装给师父倒茶,心下却想:“为何那时金顶会同时出现写有‘暮月’的血书和铁英山庄弓圣的令牌?这当世武林两大巨头之间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转而又想:“虽然我并不知道暮月教都干过些什么恶贯满盈之事,但师父和吴大夫都这么说了,显然是确凿无疑,铁英山庄的庄训是‘匡正扶义、行侠天下’,自然不会跟奸邪之徒沆瀣一气,那日金顶悬案,多半是两方各行其是,甚至是各有先后也说不定,唉!其中真相,怕是只有见到那江莺才能明白了。”

      赵敏和张无忌对望一眼,轻声叹道:“我和无忌哥哥几年不涉足中原,没想到江湖中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张无忌沉吟不语,一对浓眉始终锁着。吴秋虽然对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不是很感兴趣,但见他这幅模样,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于是笑嘻嘻地道:“张教主,曾教主,你怎么啦?发什么呆呢?”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想到我昔日的手足兄弟如今却惨遭不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着看了一眼赵敏,而她却假装没瞧见,不和他目光对视。

      吴秋笑道:“这有什么好发愁的,多简单的事情,你张大教主神功盖世,回去帮帮他们不就是了。”他喝了口酒,又抓了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嚼了嚼,道:“你们不是都会飞嘛,你张大教主直接飞到皇宫里去,和那姓朱的皇帝老儿好好‘聊一聊’,吓唬吓唬他,如若再干坏事,就要他小命,嘿嘿,这对你张大教主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吧。”张无忌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赵敏却道:“唉,你们真当那皇宫是无人之境?若是事情能这么简单地解决,那杨逍他们早这么干了,他们的武功可也不比无忌哥哥弱多少。”周芷若道:“当年朱元璋还是一名洪水旗将领时,无忌哥哥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何况现在呢?在这个世上,武功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得靠智计和谋略。”吴秋扬眉笑道:“那也简单啊,这曾大夫智计不足,赵媚儿可是鸡贼得很,再加上你这位一代枭雌峨嵋掌门,那可是武功、智计都齐全了。”

      韩世聪听他称呼师父为“一代枭雌”,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既然武功智谋都有了,不如再算上在下一个,再给你们添些运气如何?韩某自打涉足江湖以来,总能死里逃生,运气倒是上佳。”张无忌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却听吴秋抢先笑道:“你这小伙子真不懂事,人家那是一家三口,咱们几个外人就别瞎凑热闹了。”他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张无忌满脸通红,忙道:“吴兄算得上是我长辈,切莫胡说。”赵敏道:“我之前说你为老不尊,却是一点也没说错。”吴秋看了周芷若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只顾喝茶,于是吐了吐舌头,道:“小老儿看病不差,看人也是挺准的,谁让你俩都叫这小子‘无忌哥哥’,听得我慎得慌。”一瞥眼间,只见方东白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时感到有些发毛,连忙又赔笑道:“嘿嘿,也罢也罢,你们别生气啊,当我没说便是,可别一人一拳把我送到西天去。”吴清察言观色,见众人并非当真生气,便也微笑道:“去西天倒不至于,把你带去西域摩苍宫待一段时间倒是可以。”周芷若淡淡笑道:“那也和去西天差不多了。”

      韩世聪心想:“这吴大夫也真是口无遮拦,这种败坏师父清誉的话岂能胡乱说得?也罢也罢,人家性情中人,须怪不得,更何况他还是师父的救目恩人。”他虽然这么想,但毕竟曾从诸位师伯口中得知了一些周芷若和张无忌的过往之事,心中隐隐也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个外人,心念于此,忍不住轻轻一叹,也不再多想这些,心知不过徒增烦恼而已,只是顺着他们的话题说道:“师父,这摩苍宫是很可怕的地方么?为什么说跟去西天差不多?”周芷若道:“那便是暮月教的总坛所在了,自然不是什么善地。”韩世聪“哦”了一声,只听赵敏道:“听你们说起来,这暮月教看来还真是有些邪门,不过当年明教的大部分核心高层都在逐日教,那暮月教能成什么气候?即便是暗中和朝廷有勾结,总也不至于将逐日教的人害的如此之惨吧,当年六大派围攻光明顶,那声势可浩大多了。”言语之中,似乎有所不信。

      吴清正色道:“不怕张教主生气,眼下这暮月教,就江湖声势来说,已然超越昔日的明教,教中高手如云,阶级分明,更有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陆教主坐镇,雄踞西域,虎视眈眈。”赵敏呵呵笑出声来,道:“那陆教主又是什么来头?”吴清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以前在明教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张教主对此人可有印象?”张无忌摇头道:“我印象中当年教中并没有什么姓陆的高手。”赵敏笑道:“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武功天下第一’,依我看呐,这什么陆教主怎有周姊姊当年的‘武功天下第一’来得货真价实,多半是胡吹法螺吧。”周芷若知她是明褒暗讽,但这几年来她静心养气,心性平和了太多,当下也不动怒,只是微笑道:“赵家妹子谬赞了,人家陆教主也是货真价实的,传言他一手葵花神剑可不亚于我峨嵋派的九阴神功。”她这句话一箭双雕,既肯定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又挑明了九阴真经的归属。

      赵敏微微一笑,道:“葵花神剑?这剑法名字倒是有趣得紧,葵花向日,永不低头,这份孤傲的脾气,倒是有些像周姊姊。”方东白此刻早已吃饱喝足,忽然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喃喃道:“罪过罪过。。。”似乎有些困意。赵敏也趁机转移话题,抿嘴笑道:“对了,既然提到剑法,阿大,这几年不见,你的剑法修为可真是进步神速啊,连无忌哥哥也有点措手不及呢,你这几年究竟有什么奇遇?”吴清和吴秋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均是十分吃惊,心想:“能令张无忌这个武林传奇措手不及的剑法,那会是什么样子?”内心实在后悔先前留在客栈,未能一睹双方交战的风采。

      赵敏见方东白似乎有些迟疑不定,嘻嘻一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嘛,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方东白斜眼瞧了瞧张无忌,又斜眼看了看众人,心想:“自己人?我怎么没瞧见几个?”于是幽幽地道:“是跟一位隐居昆仑山的高人学的,此人号称无名居士,在江湖上声明不著,嘿嘿,想必各位都不识得吧。”

      韩世聪不知他是信口开河,心中一凛:“按理说这‘乾罡三诀’绝学,普天之下也只有义父、岚妹和杨武三人习得才是。义父常年在峨嵋山脚下隐居,与昆仑山相距甚远,显然不会是那个无名居士,莫非那人便是岚妹的师兄杨武?”

      赵敏见方东白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在说谎,微微一笑,心想:“什么无名居士有名居士的,你就是不想说罢了。”但心想方东白年岁已高,为人又是十分自负,自己也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穿他,于是小声叹了口气,讪讪道:“这无名居士的名头,我倒是闻所未闻,唉!天下之大,当真是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啊,哈哈,可喜可贺,这么一位高人,居然也能让你撞见,真是不容易呢!”方东白干笑了几声,却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赵敏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一身奇妙剑法使得是相当好看呢!今后还请方师傅好生指点指点我。”方东白心下一寒:“郡主这么说,莫非是想让我在这个地方长久地居住下去?那可不妙。。。”连忙咳了一声,憨笑道:“老朽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倒是让郡主见笑了,和张教主相比,我这剑法其实也高明不到哪去。。。这个。。。郡主还不如请张教主指点太极剑法。。。那才是中原武林最高深的绝学啊。”

      赵敏吐了吐舌头,笑道:“太极剑法?我可不学那个,那个可没你的剑法好看。”方东白低头不语,赵敏嘴一撇,道:“莫非方老前辈不肯?那就算了。”言语中透着不悦之意。方东白惊了一身冷汗,当初在汝阳王府时,他对赵敏言听计从,绝没有胆量说个“不”字,眼下赵敏既然这般说了,自己若是再推脱,便显得有些倚老卖老了,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这个。。。郡主既然想学,那。。。那也是可以的。。。”赵敏拍了拍手,笑道:“那可好了,有你这剑术师父在,就算是天下第一也不敢跟我们为难了。”方东白咳了一声,低声道:“这可不敢当,老朽连张教主都敌不过,何况那陆教主。。。”说话之间,只见赵敏一脸欢喜之色,端的是笑靥如花,竟似没听到他的低语,更加不忍扫她兴致,便住嘴了。

      周芷若心知赵敏口中这“跟我们为难”的“天下第一”显然并非指的那陆教主,于是微微一笑,对身旁的韩世聪道:“徒儿,之前方长老的精妙剑法,你可看仔细了?”韩世聪一怔,道:“啊,看得挺仔细的,师父。”周芷若道:“我虽然看不见,但光凭听声,便已知他老人家这套剑法举世无双,即便是无。。。张教主的太极剑法也未必能够稳赢,而为师的剑法可差得远了,你身为我的徒儿,不免有所耽误,这段时间你若德蒙垂怜,可和人家学着些,也好长长见识。”方东白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冒出一丝冷汗,忙道:“这可有些为难了,我刚才只是答应教郡主,可。。。可没说大家一起练啊。。。”周芷若秀眉一蹙,叹道:“唉,那可真有些遗憾了。”张无忌见她表情凄苦,心有不忍,脱口道:“芷若,剑法之事。。。”话未说完,便被方东白打断道:“周掌门,恕老朽直言,咳咳,门户有别,贵派是中原大派,自成一体,如何能够再修习旁门剑法?” 周芷若道:“若是照抄照搬,自然为人不齿,然而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若是取长补短,从中悟出些道理,也未必不可。”方东白咳了两下,道:“罪过罪过。。。道理是不错,但是只怕咱们的交情还。。。还没有那么深呐。”

      韩世聪听他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瞧他脸色,似乎还微微有些得意之态,再看看师父,只见她愁眉紧锁,竟似答不上话,不禁感到有些热血上涌,但是眼下大家围坐一桌,也不好破坏气氛,于是强忍怒气,笑道:“师父,你就别拿方长老开玩笑啦,我记得你上次教我的三招剑法,似乎正好能克方长老的这套剑法。”

      周芷若俏脸微微一偏,道:“徒儿,不可胡言乱语。”韩世聪道:“师父,方长老的剑法听起来着实强悍至极,但实际观来却也并非无招能破。。。”他话未说完,就被方东白打断道:“小兄弟,咳咳,你师父不相信你,老朽却相信,要不咱们比试比试,也好让你师父也相信你。”吴秋撇了撇嘴,笑道:“你这老头还真爱打断别人说话。”张无忌见方东白语气不对,忙站起身来,道:“不可不可,大伙儿不可再行比武之事,不如早些歇息吧。”他之前亲自领教过方东白的剑法,心知其剑招狠辣,力道甚强,如果别人和他比试,定要受伤不可,他当年与灭绝师太交手,于峨嵋派的剑法也是烂熟于心,心中也知其决计无法与方东白的剑法相比,但也不好明说。陈掌柜也吓得出了汗,连声道:“张教主说的是,大家早些歇息,早些歇息,客房都收拾好了。。。”吴清也道:“今日陈掌柜为了咱们这一聚,客栈都没有对外开放,大家就不要再破坏店里的东西了。”

      方东白轻轻咳了一声,左手举起筷子,道:“小兄弟,咱们用筷子来比划比划吧。”韩世聪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样最好。”也举起了手中的筷子。张无忌见此情形,心下稍宽,道:“今日大家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切磋须得点到为止,千万不要再伤了和气啊。”说完看了一眼赵敏,又看了一眼周芷若,心中百感交集。

      方东白道:“小兄弟,且看好了!”一面说着,一面将左手筷子快速点出,先是向上微微一扬,袖口翻动,跟着忽然斜劈下来,这一劈的方位着实诡异非常,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形,仿佛一阵晚风吹过湖面,他未运半分内力,但仅这一劈之势已将满桌酒菜刮得微微扬起,正所谓“气从剑生,生生不息”。韩世聪早已瞧出他所使之招乃是乾罡三诀中的“夕风诀”一式,心想:“我便用玄门剑法治你,不走张教主的路子。”当下使出“旷”字诀,手中筷子便如毛笔一般,先是顺势游走,随即开始大挥大洒,速度既不快于对方也不落后对方,只是兀自比划。方东白微微一惊:“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为何我明明要击中他,却又扑了个空?”当即反手又是一划,仍是方才那招,但已幻化出别样的攻势。韩世聪气定神闲,手中筷子缓缓舞动,便如形成了一片空谷,对方招式只要一进入,立即化为无形,毫无威力可言。

      韩世聪在前来拜访吴秋的途中,每晚闲来无事,便在无人之处将“玄门九令”里记载的剑法反复练习,此时的剑招出手以及对内气的控制已然大为娴熟。而今在这饭桌之上,众目睽睽,片刻间数招已过。张无忌见他招式如同挥墨一般,以大制狠,以虚制实,从宗旨来说与太极剑法倒有些类似,但气势上却又高了一个层次,比起之前自己出奇招制胜,似乎更加稳健,在对方频频的进攻之下,总是利于不败之地,心下也着实佩服。

      只听方东白忽然“嘿”地叫了一声,忽然将筷子放下,待得韩世聪的筷子从他手背拂过,才缓缓将手抬起,咳了一声,幽幽地说道:“这一式老朽是被制得服服帖帖,再看看这一式来。”话一说完,忽然轻轻地一拍桌子,两根筷子立即弹起,跟着五指将其紧握,忽然向前平平一挥,顿时洒出一道气帘,室内的火光照在淡黄色的木箸上,这道气帘竟呈现出诡异的色彩。桌上众人见此情景,均是暗暗喝彩,吴秋更是发出“哟”的一声,只周芷若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韩世聪识得此招正是由那“朝雪诀”变化而来,心下也不敢怠慢,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朝阳映雪,凝雪成冰,此招便是以如雪之绵力,混合如冰之寒芒,进而无视对方的守式伤人,我自当化守为攻,主动拆解。”当即使出那“涣”字诀,手中筷子如茫点一般,顿时嵌入那气帘之中。所谓“涣兮,若冰之释”,这“涣”字诀的要义便在于这一个“释”字,以点破面,化解各方而来的剑气,便如专门为了克制“朝雪诀”而作。方东白大吃一惊,只见对方的筷子如同射入冰层的强光一般,瞬间已将自己的招式穿透,不禁轻喝一声,筷子脱手而出,掉在桌上。

      吴清忍不住拍手叫道:“韩少侠好俊的筷法!”与之前第一回合相比,这次方东白的出招显然更为厉害,但第一回合双方总归也过了数招,这一回居然胜负仅在一招之间,除周芷若外,其余众人均大为咋舌。张无忌面露微笑,不住点头,眼中满是钦佩之意。方东白脸色苍白,加之身穿白袍,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张白纸,隔了片刻,才轻轻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韩世聪微笑道:“之前不是早就介绍过啦,我是周掌门的大徒弟,长老也可叫我大周徒。”

      赵敏小声问身旁的张无忌道:“他接连两次击败阿大,使的是什么招式?你可见过?”张无忌轻轻摇了摇头,也低声道:“从未见过如此剑法,这背后蕴含的武学要义,着实精湛至极。” 方东白双眼微眯,道:“你绝不是这么简单的背景,不管怎么说,先接了这第三招再说。”说完便将桌上的筷子往空中一扔,跟着五指送出,将筷子揽于手心,轻轻摇了两下,忽然向下一戳,直指韩世聪右手,筷子随着他的手指不停地摆动,仿佛一泼清水一般,正是“乾罡三诀”中的“晓雨诀”。

      韩世聪心想:“方长老所使的‘晓雨诀’与岚妹的方向不同,但本质还是一样的,以多面分散的招式,令对手无从抵御,嘿嘿,任凭你下多大的‘雨’,下到海里还不是一样被吞没。”于是手中筷子迅速调整姿势,便欲使出那“澹”字诀。忽觉脚下仿佛有动静,微一回神,却发现是身旁的周芷若轻轻踩了一下自己,紧接着便听到师父清脆的声音:“徒儿,不必多行献丑,罢手吧。”韩世聪一愣之间,下意识地缩回招式,忽觉右手微微一痛,定睛一瞧,只见手中筷子已被方东白击碎,化为一大片木屑。吴秋见这片片飞屑仿佛雪花一般,不禁看得痴了。霎时之间,大厅内便是一片寂静。

      只听周芷若缓缓说道:“徒儿,方长老是这位赵姑娘的师父,赵姑娘说起来和为师还是同辈,你作为方长老的徒孙一辈,不可过于无礼,前两招人家方长老相让与你,最后这一招你可是看得明白了吧,你年纪尚轻,和人家差距还是不小的。”韩世聪见她虽出言训诫自己,但始终面带狡黠的微笑,顿时明白了几分,拱手道:“承蒙方长老相让,在下多有得罪,还请不要介怀。”方东白重重咳了一声,道:“是在下多有得罪,老朽要去休息了。。。”一面说着,一面往客栈后面的院子走去。陈掌柜忙道:“老人家,老前辈,您的屋子在这边!我带您去!”转身跑入后院。

      适才方东白最后一招击碎韩世聪的筷子,众人心中均心知肚明,尽管周芷若一直出言替方东白圆场,但胜负之态,即便是吴秋也看得明明白白:“最后那一下,这小子明明都没出手,就跟坐以待毙似的,显然是他让了他,而不是他让了他!”赵敏看了张无忌一眼,随即冲韩世聪笑了笑,道:“大周徒果然不同凡响,今晚桌上一战,精彩程度着实不输于下午竹林一役。”韩世聪拱手道:“赵姑娘谬赞了。”

      夜幕渐深。张无忌、赵敏和吴秋也不想再回住处,众人当晚便均在清雅居客栈居住,陈掌柜开了六间上房,并依次送他们进屋。赵敏笑道:“陈大哥,我和外子不习惯在外边同住一屋,还是多开一间吧。”张无忌奇道:“这是为何?”赵敏笑道:“这样大伙儿都会踏实些。”张无忌不知她此言何意,但见她目光炯炯,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多言。陈掌柜依言而行,又多开了一间。偌大的客栈,从晚饭时分起,直至眼下,大门始终紧闭。这一晚上,这里只属于江湖。

      方东白在酒桌上始终只字未提汝阳王府后来发生之事,心想这些变故还是不必宣扬的好,日后单独告诉郡主便可,何况郡主并未主动相问,显是也考虑到这一节,自己又何需多言?他此刻躺在床上,想到自己一身独门剑法,居然会被峨嵋派的一名男弟子连续破解,虽然最后一招对方并未出招,但多半也是故意相让,想到此处,心中不免郁郁,但也不便多问,万一牵扯出剑谱之事,不免又惹麻烦。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回想起张无忌,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这一觉,他倒是睡得很实。

      时下霁风朗月,夜空中明星闪烁,宛如游子带着愁思的眼睛。韩世聪的房间紧挨着周芷若的,他独自一人躺在红木床板上,也隐隐有些困意,但脑中仍在胡思乱想:“看得出来,今天师父还是很开心的,尤其是故人重逢之时。如今在这世上,却不知见到我便开心的会有几人?”他一面替师父感到高兴,一面也暗暗心酸。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轻轻的敲门声,韩世聪连忙一跃而起,穿好衣服,走到门口,轻声道:“是谁?”轻柔的女子声音传来:“徒儿,是我。”却是周芷若。韩世聪奇道:“师父,你怎么了?”周芷若道:“你帮我看看,这院子里可有桌凳?”韩世聪走出门外,见院子里一棵大树下面有一张很大的石桌,石桌周围摆着五个石凳,于是回到屋内,轻声道:“有的。”周芷若道:“可否扶我过去,然后替我取壶酒来,再拿。。。三个。。。不,四个酒杯来?”韩世聪忙道:“师父今天服了药,还能喝酒吗?”周芷若道:“吴神医今天不是说了,吃他的药不用忌口,快去吧。”韩世聪点头笑道:“是了,下午来这里的路上他确实说过,瞧我这记性。。。”当下便扶她去院中坐下,又和陈掌柜要了一壶酒和四个酒杯。

      周芷若轻声道:“徒儿,师父眼睛多有不便,可辛苦你了,你先倒上,咱俩先喝一杯。”韩世聪依言倒酒,两只小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响在韩世聪听来,仿佛绝美的音乐一般。这一杯酒喝完,韩世聪又替师父和自己满上,这一回,周芷若便示意先不再喝。韩世聪虽知师父看不见,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想:“便是这一小杯酒,已比喝十几碗还暖人心。”转而又想:“师父自然是在等人了。”

      果不其然,忽听得“咔”的一声,似乎有人的房门被缓缓打开,韩世聪抬头望去,只瞧见一团黑色人影,穿过石门,正悠然往这边踱来。未等他看清对方,耳边便传来周芷若幽幽的声音:“无忌哥哥,既然来了,一起举杯赏月吧。”

      来者正是张无忌,他听得周芷若的召唤,似乎显得有些诧异,随即脸颊一红,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正踟躇间,却听得周芷若咯咯一笑,又道:“怎么了?不方便么?不用担心,又不是咱们两个人。”张无忌搔了搔首,微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即便是。。。是两人也无所谓。”于是毫不犹豫地坐到她的对面,见周芷若虽然双目无神,但嘴角那淡淡的微笑却始终是冲着自己,不禁又是一阵脸红,于是转头冲坐在一旁的韩世聪抱拳道:“见过韩兄。”韩世聪抱拳还礼,微笑道:“见过张教主。”张无忌摆了摆手,道:“你既是芷若的亲传弟子,大家都是自己人了,不必再用旧时称谓,就叫我张兄便可。”韩世聪还未说话,便听周芷若笑道:“他叫你张兄,你便比我小了一辈,如此也甚好。”张无忌微一尴尬,只听韩世聪已然抱拳说道:“见过张兄。”

      韩世聪拿起酒壶,缓缓在张无忌的酒杯里斟酒,酒水顺着壶嘴流入杯中,发出细微的潺潺声,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显得格外清脆。周芷若举起酒杯,道:“来,咱们三人干一杯,之后再慢慢喝。”张韩二人同时举杯,三人一饮而尽。韩世聪替他们二人斟满酒,道:“师父,既然张兄已经来了,徒儿便先行告退吧,你们俩多年不见,好好说会话吧。”周芷若道:“不必,你就在这里,我既然让你取了自己的酒杯,怎会只让你喝两杯便走?”韩世聪犹豫了片刻,道:“好,听师父的。”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周芷若听得倒酒之声,微笑道:“这样最好,免得人家吴神医又无中生有地说什么‘一家三口’,端的让人百口莫辩。”

      张无忌身子微微一颤,连忙转移话题,道:“韩兄,晚上饭桌上你使的那套剑法招式着实厉害至极,却不知为何最后却缩手不战了?我当时还想观摩一下你如何破解那最后一招。”韩世聪看了看周芷若,奇道:“当时师父出言制止,让我罢手,难道大家都没有听到吗?”张无忌一愣,道:“未曾听到。”韩世聪喃喃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听到了啊。”心想:“以张兄这等内力,我都能听到的声音,他怎么可能听不到?”周芷若微微一笑,道:“如果我说这是师徒之间心意相通,你们信不信?”

      韩世聪吃了一惊,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张无忌笑道:“我不信,这怕是《九阴真经》里记载的独门传声功吧。不过这门功夫须两人均已习得九阴内力,难道韩兄已然练成九阴真气?”韩世聪恍然道:“原来是这样!”缓过神来,又对张无忌道:“这九阴真气博大精深,练成绝不敢说,只是练了一些而已。”周芷若淡淡道:“这‘隔江闻啼’功夫固然神奇,但却有损气力,便没教你,若非特殊场合,基本也用不上,先前我是为了照顾他老人家的面子,才传音于你。”微微一笑,又道:“看来无忌哥哥也已观摩过真经了,怎的没进行修炼?否则又怎会听不到我的传音?”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九阴真经》终究是你峨嵋派之物,我观之已有愧疚,又怎能去练?眼下我已将其藏匿起来,明日我去取来,交还与你。”周芷若道:“不必了,你抓紧将其销毁了吧,现下那本书不过一副象征性的皮囊而已,带在身上恐惹祸患,其中要义我早已熟记于心,并且已择人相授。”张无忌点了点头,道:“该当如此。”

      周芷若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随即抬起头,淡淡道:“我虽然暂时瞧不见事物,但却可以感觉到,今晚的月亮,一定是非常非常圆的,无忌哥哥,是这样么?”张无忌也抬起头来,幽幽道:“是啊,芷若,一年之中,这样的月圆之夜却是很少见呢。”周芷若芳唇微动,道:“岁岁年年,人来人往,想不到今日能在这湖畔镇中与你相遇,能和你一起赏月,当真是感慨良多!”张无忌深知周芷若眼睛不灵,这“赏月”之说,本是无从提起,心中不免替她难过,于是道:“芷若,这几年你独自一人闯荡江湖,确是。。。确是苦了你了。。。现在想来,我真是有点对你不起。。。”说完叹了口气,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韩世聪随即帮其续杯,一颗心似乎也受了张无忌的感染,有些难过起来。

      周芷若听他语音微微发颤,显是发自内心地怜惜自己,于是微笑道:“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心里想着,心中舍不得,这便够了。”说着举起酒杯,作敬酒状,跟着也喝尽了杯中的酒。韩世聪缓缓替她满上,轻声道:“师父慢慢喝。”湖畔镇紧挨着蒙古大漠,这里出产的山楂酒入口虽甜,却是后劲极大。周芷若酒过三杯,一张俏脸已然微微泛红,呼吸也比寻常快了些。以她的内功修为,这点酒只要稍一吐气,便可将酒力消散无踪,但此时此刻,她却任凭酒劲在体内膨胀,甚至还暗暗运气相助,似乎觉得当酒至酣处,便可忘却一切烦恼。张无忌坐在对面,只感到她吹气如兰,伴随着后院中弥漫的花香,不禁有些迷惘,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芷若,你怎么会中了西域的‘悲芒散’,是什么人干的?”周芷若手托着腮,微微一笑,道:“徒儿,你跟他说说吧,为师怕是一下子没力气说那么多话。”韩世聪道:“是。”从杀了叶长青开始,将自己所知道的整件事前前后后讲了个明明白白。

      张无忌认真听完,不禁浓眉倒竖,恨恨道:“好个青海派的狗贼!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却反而。。。”周芷若不等他说完,连忙打断道:“嘘!小声点,大伙儿都睡觉呢!”张无忌胸口起伏不定,显是蕴含了极大的愤怒,重重呼了口气,才缓缓平静下来,道:“这次真是多亏了韩兄,芷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他已然说不下去,便举起了酒杯。韩世聪道:“张兄太客气了,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人动师父一根毫毛。”说着便将酒杯和他一碰,对饮而尽,又互相斟满。周芷若笑道:“听你们两个说的,好像我周芷若当真弱不禁风一样,这杯酒我可不陪你们喝。”

      张无忌听她开玩笑,自己心情又好了许多,叹了口气,道:“好在这‘悲芒散’并非无药可治,只是须得多费些时日,起码得两个月方能复原。”周芷若微笑道:“只恨当初中毒不深,两个月,忒也短了些。”张无忌笑道:“你若是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只是你能放下峨嵋派的担子么?”周芷若收起笑容,严肃地道:“跟你开玩笑呢,眼下我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平山镇一事,疑点重重,我们不仅要去寻回倚天剑,更要查明真相,否则麻烦永无止境。”韩世聪自觉不便插话,便附和着点了点头。

      张无忌听她这么一说,忽然眉心一挑,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韩兄说什么‘在汉水一带避难’,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番话时,关切之意尽显脸上,只是周芷若却不能看见。周芷若避而不答,只是淡淡说道:“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眼下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跟前么?”张无忌道:“别人都把你害成这样了,这也叫好?韩兄,请你告诉我吧。”韩世聪面露难色,道:“既然师父不愿多说,咱们就不提了吧,事已至此,就看今后怎么办了。”张无忌苦苦一笑,这几年以来,他和赵敏朝夕相处,情意绵绵,宛然一对神仙眷侣。然而果如当初周芷若所言,他内心深处仍是隐隐约约地记挂着旁人,无论是周芷若,还是小昭、殷离的身影,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张无忌是个善人,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回忆起当初的种种,不免会丛生感慨。如今周芷若便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跟前,自己满腹心事竟说不出口,倒不是因为韩世聪在旁边不方便,而是因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周芷若道:“徒儿说的没错,就看今后怎么办了。别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无忌哥哥,你和赵姑娘今后准备怎么办?”张无忌一呆,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只是喃喃道:“你。。。你是指?”周芷若道:“眼下明教是什么样的状况,你现在也都知道了。”张无忌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夜空,又缓缓垂下脑袋,狠狠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的教中兄弟生死未卜,今日听你们一说,我巴不得生了翅膀,立刻飞回中原,唉,但冷静一想,我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周芷若摇了摇头,也不说话。韩世聪却忍不住道:“张兄,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争取了,才会没有遗憾,即便是无法改变大局,但至少不会后悔。”他话一说完,便将面前的酒杯举起。张无忌微一沉吟,也举起酒杯,俩人碰杯,把酒喝干。韩世聪微微一笑,将俩人的酒杯再次斟满。

      张无忌托着下巴,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但见他愁眉深锁,嘴唇微颤,内心显是经历着一番挣扎,隔了半晌,才道:“等芷若的眼睛恢复以后,大伙儿好好计划一下,明天我把药的配量稍微做些调整,说不定还能好得快些。”周芷若道:“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算长,可以边治眼边计划,两不耽误。”她顿了顿,把脸转向韩世聪,微笑道:“你这位张兄可是‘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嫡传弟子,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韩世聪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崇拜之意。张无忌笑道:“你师父夸大其词了,有一样‘毒’,我恐怕花上一辈子的功夫也解不了。”周芷若奇道:“什么毒?”张无忌呵呵一笑,举杯喝了一小口,轻声道:“心毒。”周芷若扑哧一笑,道:“你的嘴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是跟赵家妹子学的吧?”说完也喝了一小口酒。

      韩世聪却听得一头雾水:“心毒?什么是心毒?”只听周芷若忽然凄然一叹,道:“这几年以来,每逢月圆之夜,不管身在何方,我总是会去一个很空阔的地方赏月,你可知为什么?”张无忌面带惑色,轻轻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往往难以捉摸。”周芷若道:“是为了纪念一位故人。”张无忌奇道:“故人?什么故人?”韩世聪也是满心好奇:“几个月前师父曾和弟子们一起去汉江边赏月观景,难道也是为了纪念这故人?”

      周芷若淡淡道:“屈指算算,约莫八年以前,也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那位故人曾和我一起在孤岛上赏月,还指着初升的月亮对我说:‘天上的明月,是咱俩的证人。’无忌哥哥,这个人你可熟悉?”张无忌顿时一呆,只觉得浑身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蠕动,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周芷若笑道:“算我贫嘴,陈年旧事,又提它作甚?眼下我得以与那位‘故人’相遇,那份情结,也可以解开了。”韩世聪愈听愈奇,反复思量,方才明白过来,哑然失笑:“师父又在拿张兄开玩笑了!”转而又想:“如此看来,当初赵师伯也算是猜中了师父的心思。”想起赵灵珠红颜薄命,不禁又黯然神伤。

      张无忌搔了搔首,道:“芷若,当初你我有着。。。”周芷若知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道:“我们说点儿别的吧,这些年来,你和赵姑娘相处得如何?”张无忌道:“还不错吧。”周芷若笑道:“娃儿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张无忌脸一红,低声道:“这。。。这你不是明知故问嘛。。。我若是有孩儿,又怎能在此过夜?早该回去陪孩子了。。。”说到最后,已是声如细纹。周芷若道:“唉,这都怪我,当初让你发誓不准和赵姑娘拜堂成亲,真是害苦你们了!算了,算了,就当我那句话没说便是,等日后你们回到中原,重整逐日教之后,再安排一次大排场的婚礼,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还有我这位徒儿,也要一并请去。”张无忌一愣,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与赵敏彼此恩爱,却至今未能成家,并非单单因为没有正式举行婚礼,而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三年之约”,而这约定在周芷若面前终究难以启齿,张无忌思量再三,始终未发一言。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欢迎我们参加你和赵姑娘的婚礼么?”张无忌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只是。。。只是。。。”周芷若掩嘴一笑,道:“瞧把你吓的,好啦好啦,时候不早了,咱们把杯中酒干了,该回去歇息了。”说完便举起酒杯,先干为敬,韩世聪紧随其后。张无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没说,咬了咬嘴唇,也将酒干了。

      周芷若抬起头,幽幽地道:“这第四只酒杯终究还是没用得上。”张无忌奇道:“一开始我就想问了,这只酒杯是给谁准备的?”周芷若微微一笑,道:“谁愿意一起说话,便是给谁准备的。只可惜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巴,却有两只耳朵,很多人只愿意多听,不愿意多说。”张无忌和韩世聪对望一眼,不知她言之何意。

      晚风除酒意,明月映空盏,转眼之间,三人已起身离开。清雅居的后院再次显得寂寥而又空旷,只留下淡淡的月光洒在南面客房的窗户上,似乎预示着点点光明即将照上南墙。

      张韩二人先将周芷若扶至客房,便各自回屋歇息。到得半夜,韩世聪感觉有些闷热,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刚走到窗边,忽听到一低沉的女子说话声:“韩少侠,我有话跟你说,来后院吧。”

      韩世聪听出是赵敏的声音,心下有惑:“她找我说什么?”便回去穿好衣服,使开轻功,转眼间飘至后院,没发出一丝声响。他到得片刻,只见石门处走出一个人影,果然便是赵敏。韩世聪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仍是英气十足,一点都看不出困意,于是奇道:“赵姑娘,有何见教?”赵敏轻声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君子成人之美’,韩少侠,你是不是君子?”韩世聪一愣,不知她所言何意,道:“君子算不上,但应该不是小人。”赵敏微微一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你的师父,我是指除了师徒之情以外的那种喜欢。”

      韩世聪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只感到心口似乎被人抽了一鞭,隔了片刻,才颤声道:“这。。。这我可说不上来。”定了定神,正色道:“赵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说着便欲离开。赵敏立刻拦在他身前,道:“少侠别误会,且听我说完。”韩世聪有些心烦意乱,道:“赵姑娘请讲,我有些困啦。”赵敏微笑道:“我长话短说。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希望那个人好,便应当把自己想象成对方,对方怎样才是最开心最舒坦的,你便如何去帮对方实现,世间大爱,莫出此理。”见韩世聪正在发愣,又道:“仔细体会我刚才说的‘君子成人之美’这句话,即便做不到主动相成,也该做到适时而隐,你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之人,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韩世聪似乎明白了几分,道:“可是。。。有时候大家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不管自己是隐还是现,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他说这句话时,耳边仿佛一直徘徊着师父那句“不必,你就在这里”。赵敏笑道:“你呀,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眼下怎么做才能让你关心的人快乐,眼下自己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做?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想的,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是谁,旁人的话可不一定代表是真心话。”韩世聪心头一震,暗想:“这赵姑娘真的有读心之术吗?”一言不发,只听她又道:“这湖畔镇是最适合隐居和养伤的地方,更有当世无双的神医坐镇,大可不必忧心,两个月的时间,你可以为你关心的人做很多事情。”

      韩世聪见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笑颜如花,顿时吃了一惊,心想:“师父需要两个月养伤之事,仅仅只有刚才喝酒之时提到过,之前从来没人说起过此事,莫非是张兄私下跟她说的?”他虽这样想,但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者。。。或者赵姑娘刚才偷听到了我们的讲话?”想到此处,不禁心下一凉。赵敏见他露出惊异之色,轻轻一笑,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啦,我也困了,回去睡了,少侠也早些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才有体力,有了体力,才能做出让人觉得精彩的事情。”说完转身欲走。

      韩世聪背对着她,忽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赵姑娘,说了这么多,那么你是不是‘君子’?”赵敏道:“我既非君子,也非小人,虽然你也这么说,但我跟你不一样,你其实就是个君子,但却不承认,而我则是肺腑之言。”

      韩世聪转过身来,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中已如明镜一般:“没错,眼下师父最开心之事莫过于和张兄重逢,倘若我这段日子一直在她身边,她便一直无法完全释放心中的情结,毕竟。。。毕竟我算是个‘外人’。刚才喝酒之时,虽然师父没让我离开,但谈话之中显然他们俩都有些许顾忌,有不少欲言又止的话,唉,我怎么这么笨,当时就应该找个其他理由回避一下的。”“除了张兄,师父现在牵挂的还有我峨嵋派的倚天宝剑以及一系列事件的幕后真相,要探明这真相,须得从青海派入手,如今叶长青和木长赤都已丧命,虽然那石长碧据说并不知情,但段大侠既然将他擒获,必有用意,何况眼下扑朔迷离,也只能从他入手了。是了,我应该去一趟铁英山庄,即便从石长碧那里问不出东西,至少也能见一见那松楠子。”

      想到这个海客村凶案的首恶,韩世聪不禁又升起一丝恨意,呆立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吁一口气,心道:“两个月的时间,师父在此处大可安心疗养,再加上张兄在她身边,决计没人会伤了她,这一点是很让人放心的。而我则应该自己去一趟铁英山庄,细算起来,即便是一来一回,也用不了一个月,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寻找线索,即便没找到有用的消息,至少也去见了松楠子,回来之后,师父便无须再浪费时间陪我去胶州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我离开两个月再回来,师父可以和张兄安安静静地待一段时间了,她肯定会不胜欢喜。”想到此处,韩世聪下意识地露出微笑,然而仅过片刻,又收住笑容,心想:“倘若我永远不再回来,师父和张兄一起去寻剑,今后形影不离,会不会更好一些。。。”忽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哑然失笑:“韩世聪啊韩世聪,你是不是犯傻了,人家张兄尽管没拜堂,但怎么说也算是有了家室,你这样想却又把师父置于何地?况且你又没被逐出师门,有何不能回来的,回来后注意别当个碍事佬不就行啦,更何况你难道不想亲看见证师父复明的那一刻?”他这般一想,心情顿时大好,仿佛已经看到了周芷若复明后的开心笑颜,尽管他也知道,这份笑颜多半会出现在师父复明后亲眼见到张无忌的那一刻,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心酸,相反却更加替她开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世间大爱”吧。

      韩世聪轻声回到屋里,已然毫无倦意,心想:“想不到这赵姑娘居然是如此豁达之人,这份胸怀绝非寻常人可比,似乎。。。似乎都有些超出常理了。”也不再细想,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旧得发黄的纸条,匆匆写了封告别信,放于桌上,用砚台压着,凝视了半晌,心中反复念道:“师父,我去去就回,愿你平安喜乐,如期康复。”待收拾完毕,便使开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清雅居客栈。

      他顺着沿镇街道快步南行,也不知穿过了几片竹林,翻过了几座小丘,破晓之时,终觉身心俱疲,蹒跚至一处小溪边,就地躺下,只觉得四肢松软无力,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一般。不知怎地,自从他离开湖畔镇,虽然心中满是自己钩织的美好幻想,但眼眶中的泪珠却无时无刻不在打转,此刻席地而卧,方感释怀,两行清泪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这一夜,他不仅走了很多的山路、街道、林间小道,更是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着实太累了,很快便晕晕乎乎睡去。

      待得天色大亮,韩世聪忽被一阵酸痛震醒,伸手摸了摸右腿,仿佛已是毫无知觉,不由得一惊,心道:“看来我昨晚疾足奔跑,时间一久,竟似引发了右腿初愈的重创!”他扶着身边的一棵古树,缓缓起身,走到溪水边,试图喝上几口清水,以缓解大梦初醒时的口干舌燥。不料刚将脸凑到溪边,忽然“啊”的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怕人的事物一般。水清如镜,韩世聪从水中看到的竟全然是另一个自己,不知何时,自己的满头乌发竟已如雪花一般洁白,在强光的照射下,微微透出一丝丝光泽,乍一看来,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韩世聪不明其中道理,心中惘然:“莫不是我昨晚心潮起伏,以至于一夜之间竟成了‘少年老者’?”正兀自惴惴,却见不远处有一柴夫模样的人迎面走来,于是连忙凑上前去,拱手问道:“这位大叔,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柴夫愣愣地瞧了他一眼,神色极是古怪,隔了半晌,才道:“这里是山西郊外的黑枫林,少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韩世聪道:“黑枫林?这里离蒙古边境的湖畔镇有多远?”

      那柴夫更是吃惊非常,道:“湖畔镇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这黑枫林离这蒙古边关可是相距甚远啊,少侠若是想去蒙古,恐怕还得不停不休,再行个整整一天。”韩世聪心中恍然:“难不成我一路狂奔,竟已行得如此之远!怪不得我右腿重伤复发,却也物尽所值了!”他发足夜行,将独门轻功挥洒无遗,不知不觉间已将体内阴阳两种内力发挥至极,然而内力到处,真气已全然凝于双脚,丹田间的内气便随之逐渐减少,换元冲和功的要义尽数展露,血脉逆流,真气时张时翕,几个时辰之内,韩世聪的头发已然白了大半,加之他情绪复杂,更加剧了这一现象的生成,是以初晨之时,发色已然洁白如雪。

      那柴夫见韩世聪兀自发愣,又见他衣衫不整,颇有风尘仆仆之态,心下不忍,于是道:“这黑枫林时常有野兽出没,少侠还是不要逗留太久的好。倘若。。。倘若少侠走不动路,不如先去我那破屋子里休息休息。。。”韩世聪抬头瞧了瞧他,淡淡一笑,道:“不用了,我能走,一会还得赶路。”那柴夫见他少年白发,心下也颇为畏惧,听他语气坚决,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韩世聪捋起袖子,舀了两捧清水,狠狠地喝了几口,遂觉精神好了许多,于是取出晓雨剑,把剑尖刺入地面,将身子支撑着站起,以剑为拐,又继续朝着南面缓缓行走开去。刚行得数十步,抬头便瞧见林子深处隐隐约约有几所简陋的房舍,残砖剩瓦,建造得十分粗糙。韩世聪心道:“这些人在此居住,每日打猎砍柴为生,生活固然贫苦,却是有滋有味,好生自在,这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却不是我现在该要的生活。”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暴喝:“速速开门,否则老子便要放火了!”这一下突如其来的人声,宛如寂静山谷中的一阵闷雷,令人听了不免心生烦躁。

      韩世聪本想大喊:“是什么东西在这儿乱叫!”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心想这些人竟扬言要放火烧别人的房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先探探虚实再说,于是放快脚步,行至房舍附近,绕到一棵大树背后,凝神观察,但见十余名官兵模样的人正大摇大摆地走将过来,当头一人生得满脸横肉,神情高傲至极,手中举着火把,口中仍是不住地叫嚷:“姓殷的,识相的就自己给我滚出来,不然大爷我可真的要动手了!”

      “嘎”的一声,一破衣汉子从其中一所屋舍中走出,见到众官兵,顿时呆了,连声道:“官老爷,你们。。。你们有何贵干?”那胖子喝道:“你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个钦犯?”那汉子满脸愁容,道:“官老爷,小的真的没有见过什么钦犯。。。”话未说完,便被那胖子怒声打断道:“放屁!老子明明瞧见那两个人往这个方向奔来,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那汉子吓得面色惨白,双膝落地,竟跪了下来,不住叩首道:“小的真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

      那胖子身边的一名清瘦官兵忽然道:“怎么我们喊了半天,就只你一个人出来迎见,这些屋子里的人都死光了吗?”那汉子颤声道:“他。。。他们一早。。。就出去。。。出去打柴了。。。只有。。。只有。。。”那胖子道:“只有什么?”那汉子道:“只有昨晚来此留宿的一位僧人在隔壁打坐修行,还望各位官爷不要。。。不要。。。”那胖子哼了一声,冷笑道:“打坐修行?哼哼,我看是屋内藏着什么别的人吧!来人啊,进去瞧瞧!”说着振臂一挥,立时便有三人走上前去,眼看着便要撞门。

      韩世聪躲在树后,见这些官兵个个仗势欺人,不可一世,心中早已怒极,正想逮住那胖子痛揍一顿,却听得“咔”的一声,木门缓缓打开,一身披袈裟的僧人双手合十,稳步走出,低首轻声道:“各位施主,大清早的,不知有何贵干?”这几句话娓娓道来,音调深沉,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韩世聪见那和尚约莫五十来岁,生得一对虎眼,鼻梁高耸,眉宇间满是英武之气,身材魁梧,昂然而立,仿佛一尊高大威猛的石像,若非剃了发,否则一眼瞧去,定以为是什么将军一类的人物。

      那胖子心道:“哼,原来这里还真有个和尚。”大声道:“秃驴,老子刚才的话你想必已经听见了。快说,你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名钦犯?”那和尚微微闭起双目,眉心逐渐舒宽开来,吁了口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两名钦犯老衲确实没见过。不过就在片刻之前,老衲听见一些异样的声音,透着窗户望去,倒是见到有一名女施主往河边跑去了。”那胖子道:“那女的长什么样?穿着如何?”那和尚道:“姿容极美,身着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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