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珠英楼的成立，始于一场充满铜臭气息的交易，封分野从来惭于提起。买凶|杀人这档子事情，在江湖上属于人尽皆知的秘密，无论黑白，多少皆会涉足。正因如此，杀手们的存在令人忌惮。

　　危险又肮脏，成为了封分野任侠生涯的墓志铭。少年时代，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死亡的场景，独独没有料到，他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余生怀抱着本不属于他的憾恨，枉过年岁。

　　郁家的说客离开以后，他去找海秋声说话，小弟闭门谢客。无奈之下只得到柴房把孔婵放了出来。

　　孔婵停在门边不敢动。

　　她所做的事，封分野尚未表态，她自知，禁闭这等程度的处罚未必能让老大满意。

　　封分野说：“昨日那人并未计较，秋弟已罚了你，我不会再管。来是问你，那天他同你说了什么。”

　　孔婵向来随行海秋声左右，嘴上认封分野是老大，心内依着的只有海秋声。她的想法单纯，封老大是海当家的大哥，大哥做事，小弟没有不跟着的道理，小弟办事，都该是已然经过大哥的首肯。如此一来，她听海当家的吩咐，就是听封老大的吩咐。

　　许多年就这样过来的，她没思忖过里头有没有什么不对味儿的地方。

　　“他说，我杀了那个人，就能报复郁以琳。”

　　七分真，三分假。对，也不对。

　　封分野背着手，打消了最后一丝期待：“好，你去吧。”

　　他又到海秋声的门口去，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骰子落在桌面的声音传出来。封分野准备叩门的手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他退后半步，打算将门踹烂了事，脚抬了起来，不多时放回原地。

　　把门踹开，也撬不动海秋声的嘴。他干脆下楼去，在院子里漫步散心。

　　院里的桂花树上结出了细密的骨朵，纤巧娟丽，一簇簇衬在油绿的桂叶间，花|苞未及全绽，飘香已至。树林中幽僻静谧，封分野寻到一块干净的所在，卷起衣袍坐了下去。他仰首能看到枝桠间露出的苍天，云丝缭绕，晴霄揽碧，小叶小花极近，烈阳高空极远。

　　他想到，或许海秋声将他们与郁家做交易的旧事，告诉了孔婵。知晓了恩|人与仇人相交，她那等耿直的性格，会暴起杀人毫不奇怪。

　　秋弟确实是在做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了，还需速速找手下人再行调查。封分野背靠在树上，觉得虽说着急，也不在一时半刻，何况他还有方家的麻烦要处理，海秋声和曲衡波都再帮不上手，不如一口气厘清了再去做。他不愿把他们牵扯进来，短短几年，结义的小妹小弟，已走在自己的老路上了。

　　那还是五年前的初七，消失了小半年的曲衡波回到珠英楼。进门还没落座，就被楼里的孩子们团团围住。

　　她挨个问候过还不算完，封分野和海秋声出门去了，大人不在他们也不敢玩儿爆竹鞭炮，心里都痒出花儿了。

　　“二姐，你就带我们玩儿吧！”
　　“那个窜天的能炸到老大脑袋顶。”
　　“你可别说了，自己眉毛都燎没了。”
　　“说你了？话多。”
　　“你是没说我，我就说你了。怎么着，怎么着！”

　　几个人推搡起来，剩下的开始喝倒彩。曲衡波夹在人堆里动弹不得，脑子炸成八瓣。

　　万幸，曲定心神兵天降，在屋外大吼一声：“你们老大回来了，带着新鲜玩意儿呢，想看的出来！”小子丫头们才一窝蜂地挤出去。

　　曲衡波收拾了行李，煮好茶，窝在榻上嗑瓜子儿。

　　屋子里暖，她陷在被和里，嗑完一把觉得朦朦胧胧，吃咸了口渴也没精神起来拿水。海秋声卷着股冷气，灰头土脸进了门，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开始灌水，一股花椒味儿冲进鼻子，还没喝下，又全吐了回去。

　　曲衡波吹到风，清醒过来：“去看了什么热闹？”

　　“你那点儿钱全养活香料吴一家老小了。”海秋声喝不惯加花椒的茶。

　　胡服装扮的孔婵捧着湿毛巾和掸子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在门口等着。

　　“甭惯着。半大小子有手有脚的，让他自己擦。”她把手上的渣子拍干净，招呼孔婵进来：“这家的炒货可香了，我年年赶集都去买。”

　　一把瓜子递过来，孔婵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海秋声见状，出到外头自己清理去了。

　　屋外“砰、砰”两声，那帮猴子比炸了烟花还兴奋，看不着也知道个个儿都上蹿下跳的。

　　“火|器？”曲衡波闻到了硝烟味儿。

　　孔婵正嗑瓜子，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会儿才回答：“恩，有个人送老大的。”

　　“那可真是新鲜玩意儿了，大哥会打？”

　　“大哥会，定心也学会了。”孔婵新取来一个杯子，倒好茶递给曲衡波：“二姐，喝茶。”

　　曲衡波坐起来，直了直腰：“你喝，我自己倒。”

　　“好……咳、咳！”孔婵尝着味儿怪，但还是都咽下去了：“好多花椒。”

　　“我不好饮酒，又讨厌姜味儿。在外奔波，喝了这个暖和。”

　　孔婵惊讶道：“花椒金贵，二姐舍得？”

　　“她舍得，她倒腾这个。”海秋声回来了，不光收拾干净，还换了身儿衣服：“不然她早灌西北风撑死了。”

　　曲衡波白他一眼：“小本生意，哪有你赚|钱。说吧，一个月给孔婵妹子多少？你小气，我可要带人走了。”

　　海秋声坐上席子：“孔婵，你怕什么？”

　　孔婵还在曲衡波榻边儿杵着，听到海秋声喊自己，慌张应声：“我不敢……”

　　说着，被人一把拉到榻上坐下，曲衡波靠到她身边：“秋弟生得凶神恶煞，其实嘴硬心软，你莫给他唬了去。”

　　“什么凶神恶煞？”海秋声不满，抖了下袖子：“ 这叫必要的威严。”

　　曲衡波笑出声：“小子毛都没长齐，还威严。”孔婵也笑了，不似方才拘谨。

　　往年曲衡波总会在除夕回来，同他们一起守岁。今年早早就来信说有事耽搁，除夕是赶不上了。从初一等到破五，眼瞅着年节要过完了，封分野已经开始跑生意，大家都断了念想。

　　“本以为二姐今年不回来了。”海秋声故作镇静，面上喜色却难掩：“曲定心一回来，孔婵抓着她就问‘你姐姐什么样，跟你像不像，我和我姐从头到脚都不像’。”

　　“你现在见着我了，看我们像吗？”

　　孔婵歪头想了想：“像，也不像。二姐比我想的要漂亮。”

　　“那你得把我想成什么样啊？”

　　海秋声摇头晃脑：“神荼郁垒那样。”

　　孔婵羞得不敢再说话，手指头绕着颈边的碎发玩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真长那样倒也完满。”说罢曲衡波瞪起眼睛，鼓起腮帮，眉头拧做一团，拍孔婵的肩膀叫她看：“这样可更像了？”

　　小姑娘“噗哧”就笑了，海秋声抚掌：“都说你不去学说书是屈才。”

　　曲衡波摇头：“我看见人多就头疼。”孔婵“腾”地站起来，碎步跑到门边，扒着门框喊了一嗓子，不多时，拿了个小盒过来：“差点儿忘了。年前，三爷接下的单子，主顾大方，事成之后补了许多礼。”

　　海秋声接着说：“这只鼻烟壶是银制的，里头的嗅盐我也看过，是好东西。”

　　“别，拿去变卖了罢。这点儿东西我还买得起。”

　　孔婵只好收起来。

　　海秋声不大高兴：“行了，你要早说，也不巴巴给你留到今天。”

　　“怎么又成我的错，我怎么没早说？珠英楼的收入我一分不取。”

　　两人间忽然剑拔弩张，一晌午的恭敬都绷上了弓弦儿。孔婵来珠英楼不到一年，尽管海秋声器重自己，内里的各种门道她尚未摸清，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自顾生气，不吵架，也没有眼神交流。火炭爆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屋外还是一样热闹，封分野和曲定心对付起小孩子来自有一套，封分野这会儿正指挥着他们扫院子：“扫干净了晚上才能点烟花，不然就只能站旁边干看！”

　　“不早了，”海秋声先说了话：“孔婵，你去做饭。”

　　曲衡波还没缓过劲儿来：“忙什么，又饿不死。”

　　“我……这……”小姑娘急得快哭了，她怕两个人打起来，也怕一气之下他们赶她走，她是没地方去的，要是回到过去那种畜生一样的生活，不如现在就死了。

　　曲衡波看到孔婵眼眶里有水花打转，站在他俩中间手足无措，便觉心疼：“也怪我，出门时间太久。你们念着我，我都记在心里。分成的事情是和大哥商量好的，不可随便不作数。”

　　海秋声点头：“无非也就是盼你平安回来。”

　　孔婵背过身，抬胳膊擦了擦脸：“我去弄饭。”

　　“楼里有闲钱，也请个厨子吧。”曲衡波又抓了把瓜子。

　　二人继续闲话，院里的孩子见孔婵往后厨的方向去了，也跟了过去。封分野和曲定心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前后|进屋来，与他们坐到一处吃茶闲聊。世道艰难，几个漂泊的茕影因缘际会，到如今挣得份围炉同坐，虽是苦重业深，也贪一日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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