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之飞鸟与鱼

　　顾非烟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像是喝多了又像是非常的清醒，两个人的距离也有些微妙。她转过身子，伸了个懒腰道：“晚安。”楚留香觉得心头有些沉闷，他站了起来，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星光朦胧，月色苍白，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和手，她的头在桌上，人没有头。顾非烟听到他推门的声音，也醒了过来。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他们，冷冰冰的看着顾非烟。顾非烟“噗哧‘一笑，道：“你好呀，你也是鬼么？”

　　楚留香这才想起来，论曲折离奇，他身边这个才是真正的鬼，而且还是能辟邪镇宅的那种。“你也是鬼？”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顾非烟抬起腿，在那装着人头的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一脚。

　　桌子竟然是当然不是空的，人头也是假的，她这一脚踢中了对方的肚子，他自然不能再发出腹语。这本是最常见的魔术把戏，不过很多电视剧都是桌子上挖了个洞，一个人蹲在里头，而不是人藏在桌子底下。

　　楚留香已经将卜担夫似拔萝卜般拔了出来，卜阿鹃的脸色白了一白，顾非烟笑道：“你如此这般紧张他，他是不是你的姘头啊？”卜阿鹃骂道：“你才是他的姘头！我是他老婆！”顾非烟道：“你这点野狐禅就敢学人家骗人。”哪个老公会愿意自己的老婆，色眯眯地看着楚留香的？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我这点野狐禅？你们很快就变成鬼了。”她又轻轻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你们喝的那酒里有毒，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这双手就会开始腐烂，一直会烂到骨头里，一直要将你全身骨头都烂光为止。”

　　顾非烟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世上的确有那种东西。不过如果达到你说的那种浓度，我们一进着屋子就会化成血水了，绝对等不到什么一盏茶的功夫。”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世上奇奇怪怪的杀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鹃的脸色黑了一黑，她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也只有这种女孩子才能降住楚留香。顾非烟搓了搓手，邪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敢对你做什么？”卜阿鹃恐惧地看着她道：“你想做什么？”她当然不害怕楚留香会做什么，但这个姑娘可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顾非烟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道：“我想干什么……嘿嘿，美人儿，你这张俏脸蛋儿，如果变成个马蜂窝，再爬满了马蜂，那一定非常好看！”卜阿鹃呼喊道：“楚留香！楚香帅，你真要眼看着我被她折磨么？”楚留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两声，递给了顾非烟一把匕首。

　　卜阿鹃转身就往外跑，正好迎面撞到一个人，她十指尖尖地就往对方脸上抓去。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顾非烟轻笑了一声，低声问道：“这女孩子好似是专门来捉奸的。每次你遇到一个女人，她都能及时出现。”

　　楚留香含笑反问道：“夫人莫不是想为我多纳个妾室？”顾非烟不理会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两个人消失的背影，卜担夫这才叹气道：“楚香帅，你的老婆已将我老婆吓走了，你能不能也放过我？”楚留香却道：“七十一变难道不是童子功？阁下几时破功娶了妻子？”

　　卜担夫或者说是孙不空，叹气道：“楚香帅不愧是咱们盗贼的元帅……我这点微末伎俩，果然瞒不过你。”楚留香疑惑道：“在下尚有一个疑惑未解，你究竟是如何发出了声音？”顾非烟笑道：“他这点腹语就敢出来显摆，不被人拆穿了才怪啊！”这种武侠剧必备烂梗，她已经熟记于心了。

　　孙不空惊讶道：“姑娘不愧是楚香帅的老婆，果然见多识广，难道你也去过天竺？”顾非烟挥了挥匕首，佯怒道：“我都说了我是他的女儿了，你的舌头还想不想要了！”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声，孙不空立刻谄媚地笑道：“楚姑娘生得貌美如花，不知你娘亲是香帅的哪位红颜知己？”

　　顾非烟一脸伤心道：“我娘才生下我，就给我爹杀死了，你可听说过石观音？”孙不空忍不住抖了三抖，想起近来坊间传闻的楚留香和石观音的凄美爱情话本子。楚留香轻咳一声，笑道：“夫人惯爱与人玩笑，请孙兄别见怪。”孙不空推了推匕首道：“不见怪，不见怪，年轻的姑娘总是怕羞的，夫人善良可爱一定不会为难小人的，对吧？”

　　顾非烟一阵无语，她彻底放弃挣扎，紧了紧匕首，逼问道：“是谁叫你来杀我们的？”孙不空猛地摇头道：“我们都是收钱办事啊，至于主顾是谁，这个小人还真不知道。”楚留香沉吟道：“除了你们之外，前面还有多少埋伏？”孙不空道：“人家说我们是最后的一波，不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不是！”卜阿鹃不见踪影，张洁洁很快就回来了，她手中拿着朵小花，哼哼着顾非烟唱过的淫词艳曲。楚留香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张洁洁笑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头骡子的主人，他就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四爷。”

　　顾非烟皱了皱眉头道：“金老夫人做寿的时候，张简斋老先生也来了，他对我说，金四爷的女儿不太好，叫我尽量离她远一些。”张洁洁叹道：“那是因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那是一种叫做麻风的，可怕的病。”

　　楚留香疑惑道：“金四爷的女儿生了病，他为什么要找人来杀我？”顾非烟笑道：“她是不是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辜负了她，他叫楚留香？”张洁洁拍手笑道：“对，对，对，你猜得不错，这桃花债、桃花劫难躲，你们还是回一次金家好好问问人家吧！”

　　“我先走一步！金家见！”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身一跃到了那匹马上头，顾非烟立刻追了出去，她可不愿意走回去，楚留香还抓着孙不空，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她只得折返了回来，问道：“他可是知道什么小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应该不知道。”顾非烟疑惑道：“那你抓着他做什么？”楚留香轻笑道：“那匹马饿着肚子，也跑不多远，可是这个酒足饭饱的人就不一样了，是不是？”孙不空忍不住苦笑道：“小人这朵筋斗云，能驼驼楚香帅的夫人，是小人的荣幸。”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声，顾非烟觉得他要背着她跑路，其实也挺可怜的，微笑道：“我们想回那三岔路口，你走完了这前一半路，剩下的一半我自己走，你就自己回家吃饭去吧。”孙不空立刻眼前一亮，谢道：“夫人以德报怨，真不愧是女中豪杰！”顾非烟瞪了他一眼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拿你的耳朵下酒！”

　　等他们筋疲力尽地赶回那酒肆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尸体，那又白又嫩的老板娘、现在全身都已变成黑紫色，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地咬着牙，嘴里还含一颗荔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七八个男人的惊呼，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声音，楚留香立刻箭一般飞奔了过去，顾非烟慢了许多，所以那颗荔枝壳子掉在了她头上。

　　张洁洁坐在树上，脸上也带着吃惊的表情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以为是我杀了她？”楚留香还是瞪着她，张洁洁冷笑道：“像这种重色轻友的女人，虽然死一个少一个，但我却没有杀她——她根本还不值得我动手。”

　　楚留香握紧双拳，脸色也变成紫色的，那表示他已愤怒到极点，他痛恨杀人，痛恨暴力。张洁洁好奇道：“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顾非烟忽然觉得她其实是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得出如此天真又残忍的话来，她凝视着张洁洁，冷笑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就是喜欢楚留香么？你安排了一个个女人来勾引他、试探他，你想叫他明白什么才是爱情的真谛！想叫他明白你才是他的真爱？是不是！”

　　她继续道：“你为什么杀了这群为了你做事的人，因为你瞧不起他们，你觉得他们的命不值钱，只有你的爱情是伟大无私的，那些杀手、江湖卖命的人都活该死！你还不如薛笑人，至少他不会随便杀自己的下属。你明明见过了东三娘，可你还是觉得其他女人的痛苦不是痛苦！她们理所当然为你伟大的爱情奉献出一切！”

　　张洁洁咬了咬嘴唇，面色变得惨白，她的眼泪几乎快要落下来。顾非烟有些心软，原本不愿意去拆穿她，她都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但她不喜欢她们为了爱情变得恶毒、残忍。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喜欢伤害女人，连女人也喜欢伤害女人。

　　顾非烟叹息道：“你若是为你伟大的爱情积点阴德，就回去放了艾青和艾虹吧！”

　　张洁洁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楚留香早已震惊地呆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此生从未如此震惊过。顾非烟太知道如何对付楚留香这种男人了，一个女人若是未经世事，你就带她看尽繁华，一个女人若是饱经沧桑，你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越是求而不得、越是有其他人衬托，越是历经艰辛之后的幸福成全，越能叫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楚留香久久不能回神，最终他还是缓缓开口道：“从前你对我说过，你不忍心在女孩子心爱之人面前拆穿她的神秘……”顾非烟以为他情圣心理发作，冷冷道：“你觉得我很善良？你错了，对于残忍的人，我只会比他更加残忍。”

　　楚留香叹息道：“其实……我是想多谢你拆穿了张洁洁。我知道你害怕，害怕如果你不说出来，她还会继续害死更多的人。就像我们曾经在蝙蝠岛之上，犯过的那个错误。”顾非烟冷笑道：“你真应该去喜欢石观音，再叫这世间上所有恶毒的女人，为了你自相残杀，打破了头，别去残害其他可怜的人！”

　　楚留香垂下了头，沉思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不可捉摸，轻轻地牵起顾非烟的手，眼中的云雾渐渐地散开，仿佛是这漫漫的长夜，终于迎来了破晓的时刻。他以一种能叫这世间上任何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在其中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这个世上，我只爱过一个人。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顾非烟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她没有哪怕是一瞬间的迟疑，沉默着将自己冰凉的手，从那个温热的地方抽了出来。这是楚留香第一次付出他全部的感情，是他第一次被女人拒绝，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绝情，她带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像是流星、烟花、萤火，瞬间的美丽动人，就牵住了他的一生。

　　楚留香忽然低下头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掷杯山庄？”他还记得，在海上的棺材之中，她说过回去为左明珠尽尽孝道，他去找她的时候扑了个空，她似乎是直接来了万福万寿园。

　　顾非烟闭上眼睛，缓缓道：“那是左明珠的家人。”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熟悉的神情，这种神情楚留香经常在自己脸上见到，甚至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曾经见到过，它有时候叫做孤独，有时候又叫做寂寞。

　　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眼泪。但是她有鲜花、掌声、荣耀，和那些非常非常绚丽的东西。正因为从未拥有过什么，她并不懂得失去的痛苦，直到她失去了她的整个世界。

　　楚留香依旧沉默着，他觉得说什么似乎都太轻了些。顾非烟自嘲地笑了笑，原随云曾经说过，在他身边必然有青龙会的眼线，而且这个人还是他非常重要之人，必然会是胡铁花、姬冰雁、中原一点红、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其中之一。

　　如果对方是朝廷的人，对她没什么恶意，她实在不愿意毁掉那人在楚留香心中的形象，这种诛心之语也不适合她来说。她只是怜悯地看了看楚留香道：“也许某一日，你会经历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真心地希望你不要知道这件事，也相信你能坚强地接受它。”

　　张洁洁无疑是寂寞的，楚留香也是寂寞的，他们的寂寞只是无人理解，他们甚至还有可以倾诉的对象。然而她的寂寞更甚，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空和无欲无求。因为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便她拼命地抓住什么，也只是一场幻梦而已。那种深沉的痛苦，始终伴随着她每一秒的呼吸，但她尽量让自己去忘记，忘记一切烦恼、孤独、寂寞。

　　楚留香低头看了看这个姑娘，从蝙蝠岛归来后，她似乎蜕变了许多，不再有那种单纯的快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忍、压抑、无形的痛苦。他很想为她分担些什么，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的坚强，也可以试着依赖他人。

　　他还来不及这么做，顾非烟就轻轻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悲伤至极也快乐至极，它像是一道阳光，唤醒了她心中沉睡中的美好回忆，仿佛这种痛苦真的被缓解了。顾非烟轻轻地笑了笑，她开口道：“其实如果习惯了，也就好了。以后你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去听听雪落的声音，安静又美丽。”

　　她当然也可以学张洁洁，将自己的心事说给楚留香听，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再将自己身上的痛苦分享给任何人。如果寂寞是一种酒，那就叫她永远都自己品尝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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