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之飞鸟与鱼

　　十月初五，薛家庄积善堂。

　　顾非烟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下人们，和交头接耳的路人，摇头道：“不行，这帮人总是偷懒，要不是他们是世代为仆，我真想叫薛笑人将他们都辞退了。现在不好好立规矩，以后积善堂收容的人多了，他们只会忙得更不可开交。”

　　她懒洋洋地靠在了太师椅上，以扇子敲了敲桌子，说道：“那个长得好看的不要！这个、还有旁边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不要！那个、还有那几个姑娘，我们不收小姑娘，和前面的人都一并赶走。”她低声叹息道：“春天到了，这帮男男女女又躁动了。”

　　楚留香轻咳了一声，无奈道：“你一大清早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出卖色相？”他从上午陪着她坐到大中午，被一大群人围观着指指点点，快变成两个活招牌了。顾非烟连续招了许多个人了，就只差杂役和阿姨了。

　　顾非烟连连摇头道：“不是啊，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地方看着穷兮兮，苦哈哈的，以后给他们的钱只会多不会少。你好歹也是个贼头头，道上多少也得给你几分面子，找你来当然是为了镇场子啊！”

　　顾非烟笑了笑道：“等招工完了，我请你喝酒。”这话叫楚留香不由得期待了起来，然而等到晚上回到掷杯山庄，她兑现承诺的时候，他又开始后悔答应她了。

　　楚留香看着紧闭的酒窖门口，哭笑不得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请我喝酒？”顾非烟摆了个嘘声的手势，头上取下自己的发簪，三下两下就将那酒窖的锁撬开了。他还记得她在薛衣人家里的杰作，真不知道她怎么学来得这些。

　　顾非烟一手扶着门内侧，一手扶着门外侧，悄无声息地打来了那扇门，又从门缝将那锁微微锁上，这才开口道：“我也没办法啊，左二爷对我不着家，已经很不满意了。最近我总是喝酒，他又说我学坏了。掷杯山庄居然还有戒酒令，你听说过么？”

　　她摸了摸其中一坛酒，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道：“这个可是七十年的女儿红啊！其实我比较想知道，那个姑娘是不是七十岁也没嫁出去，不过那也所谓了。”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无论是七十岁还是一百岁，女人只要没嫁人，就还算是女儿。”

　　顾非烟自己喝了一斗勺，觉得这酒度数应该在五十来度，在古代应该算是顶级烈酒了，好在不怎么上头，就转身拿了个酒坛子，又换了个斗勺递给楚留香，以手肘推了推他道：“你能喝多少自己盛，这边还有其他酒，据我前几日所尝，都不如这个好喝。”

　　楚留香似是怀念似是怅然地说道：“我上一次偷酒喝，还是十八年前。”他看了看身边的少女，她今年正好是十八岁，叫他一声叔叔其实也没错，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顾非烟歪头问道：“你有没有喝醉过？”楚留香回答道：“很少。”顾非烟点头道：“那就是有了？那你比我幸福。”楚留香不禁好奇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喝醉过？”

　　顾非烟喃喃自语道：“太过清醒是一种痛苦。从前我希望自己喝醉的时候，偏偏胃穿孔了还不醉。现在我可以喝醉了，我又不愿意，更不敢喝醉了。”楚留香长叹一声道：“你实在不应该喝个烂醉的，也许你的家人会非常担心你。”

　　她轻轻地阖上双眼，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家人，我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不过他们的爱很泛滥，也会喜欢其他好看的人。我有朋友，生死之交的那种朋友，可惜他们都在牢狱里头。”楚留香不知道说些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坚强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深沉的痛苦。他本来是想和她说说话，倾诉一点心事，结果她没喝多少酒就快醉倒了。

　　顾非烟抬眸，眼神冰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掷杯山庄么？因为我嫉妒左明珠，我没办法忍受一个人爱我、宠我，却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她很快又软化下来，叹息道：“我是不是有点不知足？是不是有点自私？”

　　楚留香柔声道：“不是。”顾非烟支撑着脑袋，微笑道：“真的么？那你来夸夸我吧，最近我走在街上，都没什么人跑过来看我，我有点不习惯。”楚留香不知道是该说她自恋还是缺爱，他摸了摸鼻子，问道：“你想要我怎样夸你？”

　　顾非烟笑道：“就说我是天下第一美人就行。”楚留香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左明珠的长相虽然很美，这天下第一美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但他又想起她那一刻的风情，便叹息道：“姑娘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顾非烟指了指他的鼻子，含笑道：“如果说谎话的话，鼻子会变长，看来你说的是实话。”

　　楚留香见她面如桃花，看人对不准眼睛，显然是喝多了，他只好柔声道：“咱们走吧。”顾非烟点了点头，也没接受他的搀扶，自己平稳地走了出去。夜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七分酒劲已然醒了三分。

　　顾非烟是真想的抱头痛哭，大肆发泄一场，所以她也没和楚留香打招呼，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楚留香担心她倒在半路，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顾非烟拍开自己的房门，就见到那个中年女子正在为她收拾床塌，对方见到楚留香的眼神，就像见到了来偷她家养的鸡的黄鼠狼。

　　楚留香行礼道：“在下……”这女子瞪了他一眼，几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就差叫他快点滚了，然后她又“啪”得一声将门关了。顾非烟才想回头作个别，一转身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估计是难得吃了个闭门羹，他只好自己继续去喝闷酒了。

　　顾非烟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就被张简斋老先生教训了一顿，宿醉之后的醒酒汤总是格外难喝。张简斋皱眉道：“老夫可不会带一个酒鬼四处义诊。”顾非烟立刻发誓道：“我保证不会耽误行医，等我去借点钱，我就离开这里。”张简斋疑惑道：“老夫听楚香帅说，他才给了你十万两，你的银子呢？”

　　顾非烟点头道：“薛家庄开了个善堂，我都给捐了。”张简斋叹息道：“滴水穿石，积善成德，你有这份心思，为何不找左二爷？”顾非烟摇摇头道：“要开善堂的是我，等我学会了医术，还要去义诊呢。我想要做什么事情，是我自己的责任。楚留香的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总得自食其力吧？不能仗着家世，去挥霍我爹的钱。”

　　张简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娃娃实在是不凡，笑道：“江左蓝氏，医道精绝，听说蓝太夫人到了江南，老夫正想与江南的名医一道义诊之后，前去拜访于她，还缺一个打下手的学徒……”顾非烟纳头便拜道：“愿随老先生左右。”张简斋点头笑道：“等你将积善堂之事了结，老夫便会向左二爷说明此事的。”

　　于是顾非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善堂，迎面就扑来一个小孩子，她将对方往天上一扔，吓唬他道：“你再乱跑呀，薛衣人就会把你抓走了！你还记得那个很凶很可怕的爷爷么？”小男孩“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顾非烟从怀中掏出一块糖，丢进他的嘴里，笑道：“大男人还哭鼻子，羞不羞呀！”

　　小男孩抽泣了两声问道：“顾哥哥，楚叔叔呢？他怎么没来？”顾非烟轻笑道：“小白眼狼，人家就带着你上了个房，你就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人家，怎么没见着你惦记着我呢？”小男孩笑道：“你在啊！”顾非烟板着脸孔道：“我还很快就不在了，你去将叔叔姨姨，哥哥姐姐们都叫来，就说我有事请。”

　　小男孩撒欢似的跑了，还没跑多远就被人以手臂一钳夹了起来，不是楚留香还能是谁。他将那孩子往天上一抛，又稳稳地接住了他，小男孩竟然没欢呼雀跃，而是挣扎着爬了下来，往屋子里跑去。他只好问顾非烟道：“你又想出来什么管孩子的法子了？”顾非烟摇头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他们坐在厅堂之中，楚留香看了看陆续进来的人，开口问道：“你是在等他们来？”顾非烟点点头，等到众人齐聚一堂，郑重地说道：“常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个男人惊讶地说道：“老大，这积善堂是你一手搭的，我们才被你招进来几天啊？你怎么要卷铺盖走人了呢？”

　　顾非烟“切”了一声，将酒杯一放，微笑道：“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她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站了起来，朗声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今有斯是陋室，庇得一二穷苦百姓，诸君功不可没。”

　　楚留香觉得，如果世界上选一个最了解自己的人，那一定是苏蓉蓉。但是如果选一个最理解自己的人，那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姑娘。他从前觉得这个人是胡铁花，但胡铁花的脑子总是不大灵光，而她始终都能将他想说的话，说得更好更妙，叫人听了更舒服。

　　众人满脸惊讶地看了看她，顾非烟微笑道：“我知道，你们有人认得出我，也装作认不出来，小妹今日便叫诸位看看我的庐山真面目！”她展颜一笑，轻轻地解下自己头上的头巾，片片青丝如流云般倾泻下来，配上因为酒劲微醺的芙蓉面颊，任谁都不会怀疑她是个美丽的姑娘。

　　催婚阿姨张大了嘴巴，念叨道：“幸亏我没给你介绍姑娘啊！你这不是坑人家么？”顾非烟有点后悔招了个这个大婶，她的嘴和她的手脚一样勤快，每遇到一个年轻男人，她都会变着法子去问对方：“小伙子，你有没有成家啊？”

　　顾非烟觉得今日很有趣，因为她一见到楚留香，两双眼睛又开始放光，根本就没有去纠缠别人。楚留香挣扎了一下，对方硬是没有放开他的衣袖，他开口道：“这位……张大婶。”这个大婶的脸立刻就拉耸了下来，顾非烟嗔了他一句道：“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你都三十多岁了，应该叫人家张姐姐。”

　　楚留香看了看她那难掩笑意的双眸，起身道：“这位姐姐，在下还有些急事要办。”他轻轻地一摆手，从那大婶的魔爪之中拯救了自己的衣服，拉起顾非烟，挥一挥衣袖，向众人一拜道：“诸位，后会有期。”顾非烟笑得前仰后合，楚留香叹道：“真的有那么好笑么？”

　　顾非烟心道：跟我装酷什么呢？你和西门小恨恨的澡盆戏才带感呢，不知道你的人都看过了好么。她认真地盯着楚留香说道：“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个叫西门无恨的女人，一定要叫我亲眼看看她。”楚留香道：“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么？”顾非烟忍住笑道：“她特别好看，她的脚也特别好看。”

　　楚留香看了看她，微笑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这本来是句情话，谁知顾非烟笑得更厉害了，仿佛他这句话，比之前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好笑，她甚至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有些抽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的下一句是不是，附近八百里地，你如果能找到比这儿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更疑惑了，他摸了摸鼻子，问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顾非烟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看似没有关系的两件事情，内在的联系可能很深很深。我方才说那些的话，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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