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

　　您是什么绝世渣男。
　　旭清觉得自己内心已麻木了。
　　他麻木而冷静地看着三个人在溟泽怀里哭了又哭，终于撒了手，以为终于到了头，未曾想她们又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单独抱着年轻人说话。
　　“祖母仙去，你往后是不是不会再来？”
　　这问话让旭清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欣慰，可细想又觉不对，溟泽的人设仿佛已经从渣男一跃数级成为了祸水——“祸国殃民”那一个“祸”。

　　等那个先前羞赧看他的姑娘和溟泽脸颊相贴，旭清觉得自己的世界星星都黑了。一直紧绷的代表理智的弦终于忍受不了这生命无法承受之压力，“啪”地断裂，断裂开时还轻快地在空中旋转跳跃。
　　无论女孩儿们多么不舍，溟泽还是要走。年轻人离宫时原本平整的衣衫上到处皱巴巴的，还有小片深深浅浅的痕迹，疑似晕染开的女孩儿们的黛青眉粉。
　　“我便不回头了。”溟泽拍了拍牵着他衣袖的女孩儿的手，“否则又要惹来几滴眼泪。”

　　可他最后到底回了头。女孩儿们哭出了诀别的架势，哭得旭清心里头也有点凉。
　　他有一瞬想要问溟泽，是否有一日他也会决绝离开黔中。可这念头先被他自己打消。

　　这一路他们无言赶路、打道回府。将入黔中境内，有一座巍峨高山，山是无名的山，山后无数重山。
　　本乘风而行，一路沉默的溟泽忽然唤了旭清一声。正神游的年轻人茫然抬头，见师兄指了指云雾之后的山头。
　　“下边看来景色甚好，我们同去看看。”
　　看风景，很久以后旭清才晓得，这实属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此界世人唯强是尊，功利心重，走在最前的、端坐上位的，皆是穷尽一生只为修炼灵力。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琅嬛书库所藏唯有史籍、礼典、各派经书与各道修行秘籍功法。虽则天下浩大，可光是这些典籍便能将偌大书库占尽。
　　世间以为，这些便是文字的全部功用了。就如同世间以为，修行便是一生的全部目的了。
　　受到溟泽耳濡目染日夜熏陶的旭清，此刻还不晓得这些道理，他只是懵懵懂懂地随师兄落在了这一座山头。此地确实风景甚好，山山水水的风光尽收眼底，又都极其渺远，云雾不如空中厚重，轻薄得像浮玉国主大殿中垂挂的柔纱。

　　溟泽向前再走两步，离这崖边便只余一步之遥了。
　　不需要担心一位修行多年、尤其是强势如他的人崖边失足，虽则这个位置确实容易给人带来视觉冲击。宁济惯来不喜欢这样的俯瞰视角，会腿软，溟泽却从不害怕。旭清默默跟上两步，听见溟泽悠然开口，赞道：“确实是好景色。”
　　旭清学着他的模样望去，在心里默默应了一声。

　　“每回往返于浮玉与黔中之间，我都走这一条路，然后挑不同的地点落地，步行一段路……遍地是好风光。”
　　溟泽将手揣进袖中，约莫是在大袖里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旭清觉得他养成这坏习惯当是宁济的功劳……虽然溟泽揣袖子时只是风流，并不会拥有宁济的钱庄掌柜风范。
　　这位风流郎君没有继续这一话题，旭清这回出声应了，却不知该接些什么话才好。他这一路总是难免回想起女孩子们抱住溟泽的亲昵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即使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到底溟泽没有主动向他解释，他便还是憋闷，无可救药。
　　他胡思乱想着，迎面清风徐来，景色自渐入眼……他忽然淡忘了今日所历所见。

　　那风仿佛是能吹进他心底的。微凉的风，时而缓缓，时而烈烈，仿佛有点儿像身前之人。
　　天地浩大，他忽然想。
　　仅只你我。
　　这八个字之间仿佛并无逻辑关联，但此刻确然比肩而立。他视线落在溟泽被风吹起的发上，落在他固定马尾的冠上，落在簪尾的凤首上……
　　落在那张忽而转向自己的脸上。

　　那只是一张侧脸，溟泽的视线并未直接落在他面上眼里，他只是示意他倾听。
　　“我想起些句子。”
　　“天地浩大，仅只你我”八字便落在了旭清脑海，他忽然紧张起来，可溟泽并未满足他这点儿紧张。
　　“是人间的句子。”年轻人的视线又投向山下，他松开了自己的手，逐渐展开双臂，似是对这风景敞开胸怀。
　　“比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比如‘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山风盈袖，而他双手缓缓垂落，似是指挥一出故事迎接它的终局，“比如，‘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
　　年轻人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哪儿有什么人影。”

　　他没等旭清思考出一个回应，又突兀问道：“你可知晓鲲鹏？”
　　“知晓。”旭清不太明白溟泽为何忽然提起鲲鹏，但他乖乖接话，如同答题，“上古神兽，生于北冥而徙于南溟，入海为鲲，飞天为鹏。”
　　“答得好。”溟泽抚掌，“此世中人都如此说，旁的也说不出更多，因为鲲鹏长居远境，即使行径大陆，也在御风飞行难以攀至的高度。但我刚巧晓得些旁的，你可有意一听？”
　　旭清茫然：“想。”
　　“比如鲲鹏之死。”

　　这话题微妙得有些难以描述，旭清第一反应是回忆一番浮玉国主是何原形，最后想起来这是个神国。当今世上的所谓神国，其中神民们不同于此界其他生物、多为动物化形，而是近似于存活于人界的真正人类，并无原型，也无需拟造人身。
　　“万物之荣盛与凋伤各有归处，可鲲鹏偌大，只能生于远阔极境、而后归于极境。”溟泽语调渐低，缠上几分沉郁，“鲲死化岛，鹏死从云——岛固育大椿，云散泽万民。”
　　这句话轻飘飘的，很快散在风里。三十七岁的旭清望着眼中之人，莫名觉得，他同样也轻飘飘的，会忽然消散在这风里。
　　年轻人于是做了一件蠢事，却是一件甚合自己心意的蠢事，是一件不得不做的蠢事。
　　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师兄的袖子。
　　衣袖上的力道虽轻，足以教陷入沉思的少年回转心神。他微微一怔，而后讶异回头来看，意会到此刻情境，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很长。
　　笑得愈久，欢悦愈增。到最后笑得他浑身发颤，甚至合起了眼，低下了头。待旭清发觉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晚了，只能窘迫地立在原地。师兄笑也将尽，他讪讪地想松开那衣袖，却被转过身来的年轻人握住了那一只手。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两份温暖相贴。十指连心，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也延展向心灵深处。那一瞬间，旭清脑中一片空白。他快要听不清耳边的风声了。

　　溟泽没有意识到他心中有怎样的震撼，只是自顾自笑到最后，一切声息都归入叹息。他握住青年的手后，又用先前被牵住衣袖的右手拍了拍他手背。这动作并未维持太久，旭清的手很快重归自由，但他很难不回味那瞬间带给他的一切。

　　下一瞬，溟泽却将他从幻梦中生生拽了出来。
　　“荣槿是只鲲鹏，”他说，“随她远嫁的母亲。”
　　旭清：“……”
　　他不懂，这样好的气氛里，溟泽为什么会提起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美丽动人，有一张惊艳世间的清冷的脸——说来和溟泽还有几分相似。但这都阻止不了旭清的眸子失去了光彩。然后，他恍若失去灵魂的眼神缓缓下放，落在崖际。
　　——别说了，我不担心你会跳下去了，劳烦你让让路，我自己跳下去。他这样想。

　　溟泽又笑了。
　　他这一回笑的时候没来拉他的手，而是如往常常做的一般来拍的他发，像是安抚小孩儿一般——是的，原本在旭清还小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安抚他。
　　“清清，”他这样唤他，亲昵得要命，还带一点有意为之的顽皮，“荣槿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旭清微微一震。
　　其实，这是他心里猜测过的答案。但是，听身世神秘的溟泽亲口承认这一点，他还是难免震撼。
　　震撼之外，有一些别的喜悦心情，仿佛为的是，被对方认可了他们关系的亲密。
　　溟泽又笑眯眯地道：“所以，今日抱我那三位公主，亦是我的姊妹。”
　　旭清呆呆地点了点头。

　　溟泽的话头便在这里止住，他重又转过身去，面向不住的清爽山风。远远的，能看见山间的水流，像是丝线，将世间分割又联结。
　　旭清问出了心里头最后的一问：“师兄……亦是鲲鹏？”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点头或摇头。旭清怕错过他的回答，仔细去听，终于听到了低低的一声“是”。
　　接着，对方的声音清亮起来，染上了爽朗笑意：“鲲鹏的背上，有世间最难见的奇景。你可想一见？”
　　旭清忘了该怎么回答，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溟泽笑声中听出某种释怀。他隐约觉得这一刻的溟泽需要他，但他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因为他被对方坚定地拽住了手臂。

　　……
　　天边略过的黑影，似一只巨鸟，它通体漆黑。
　　可王宫中人知晓，对浮玉这个国家而言，它有多神圣。
　　黑暗之中，有人如此轻叹：“那许是她，对您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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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特娘的做了这小兔崽子六十多年的师父啊！”面对自己的一双弟子，宁济气急败坏地跳脚，“我都没坐过鲲鹏！不是吧不是吧，是我橘猫不配吗！你！旭清！你不也只是只小熊猫吗！”
　　旭清摸摸鼻子，溟泽哈哈一笑。
　　“下次，师父，下次一定。”

　　“对了，师兄。”在溟泽回房前，旭清忽然下定决心，在极好的气氛里唤住了他，“那位名唤郁怀的武将……”
　　溟泽沉默了。
　　他仿佛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来思考这个问题，许久，才有些艰难地道：“爱过。”
　　旭清蒙了：“啊？”
　　溟泽火速接上后话：“他是个断袖，从前喜欢我。”
　　旭清还蒙：“那师兄你？”
　　“我不是。”秒答之后溟泽楞了一下，似是强调又似补充地道，“我不曾喜欢他。”
　　旭清一时上头，执着追问了一句：“师兄不是断袖？”
　　溟泽：“……”

　　这大抵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溟泽头一回被难倒。年轻人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反问道：“师弟可是？”
　　溟泽眨了眨眼，看来颇有几分狡黠：“师弟不会，是个……”
　　旭清僵滞的眼神缓缓下放，他对着啥也没有的光秃秃的地面，也沉默了许久许久。
　　大抵是确认了“挖洞再钻进去”的工程量实在有些太大，他如失去灵魂的行止走肉一般，抬头望了望四周，幽幽道：“我……刚才那座山……在哪个方向……”
　　却教人一把握住了手臂。
　　他听见他的师兄开口，声音响在他耳畔，尾音里些微笑意，如随天地灵力浸入他五官六脏，沉坠心底。
　　“纵使跳崖，也有我接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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