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有桑

　　阳平，昼，天气晴好。
　　城中依然喧闹，却多了几分惊惶，来往的居民谈论更多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又有哪家人一睡不醒。
　　“哎，你知道吗，城北陈家也有人睡过去了！”
　　“这么搞下去，还有多少人敢睡觉啊……我看你眼圈青黑，也是一夜没睡吧？”
　　“啧，真是奇了怪了……你说，不会是什么瘟疫吧？”
　　“瘟疫？不是病，陈家叫了多少大夫过来看，也没看出毛病来！”
　　“说不得是什么闹鬼的事呢，我昨天在城里看见了好多道士。”
　　“道士都来了啊？看来县老爷是没办法了……”
　　桑梧竖着耳朵，一路窸窸窣窣地听了过来，最后停在包子铺前。
　　照例来买包子做早饭，她递给摊主五枚钱，笑道：“老板，要五个包子。”
　　一个落肚不响，两个入腹空空……她得大吃五个才堪堪能饱，看来变得不是常人后，连食量也变得非同一般了。
　　“不好意思姑娘，这肉包子涨了几枚钱，”摊主带着歉意，却是伸出手指晃了晃，“您要买五个，还得再添三枚大钱。”
　　“怎么涨价了？”桑梧丧着脸，又从腰包里抠出钱来，这包子都快吃不起了。
　　摊主接过多加的钱，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又叹着气，“这涨价也是没办法啊，生意眼看是做不成了，能卖多久就卖多久吧。”
　　“咦？老板你不卖包子了吗？”
　　摊主仍旧是叹气，摊了手，“还不是这城里的怪病，一觉睡下去再也没醒来，这不跟死了一样吗？”
　　“我们阳平城小，杀猪卖肉的就张屠户一家，眼下他不成了，我这包子也没法做了。”
　　“张屠户……也睡着不醒吗？”桑梧动作一顿。
　　“是啊，卖肉的张屠户也出了这事，一觉睡过去，叫都叫不醒，只留下个孤零零的小女儿……啧，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桑梧点了点头，情绪有些低。
　　“哎，姑娘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要是没事，就赶紧走吧，这阳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看有不少人都拖家带口跑了，”摊主一边摇头，一边收拾蒸笼，“像我这种是走不掉的，毕竟打小就在这儿，根丢不掉啊……”
　　桑梧看着摊主，却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说得坚定，“阳平……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
　　“得，借您吉言！”摊主笑了笑，又从蒸笼里掏出一只包子塞给她，“来，看您这么喜欢包子，再送您一个。”
　　见桑梧摸索着又要去掏钱，摊主赶紧摆手，“不要钱，您收着吧！”
　　“……谢谢！”
　　桑梧的腰包其实也见了底，还真掏不出几个钱来。
　　她吃着包子，却没有回客栈，而是四处转着。
　　果真，又听到人群谈论着城里一觉不醒的怪事。
　　一觉不醒，大梦不觉。
　　得尽快了……
　　云无月正在准备聚灵阵，说是今晚就能带他们入梦，应该能从梦里去唤醒这些人。
　　可惜唤醒阳平的民众，若不知晓源头，也只算治标不治本。
　　让民众陷入昏睡的……真的是巫炤他们么？
　　巫炤很厉害……打不过……云无月有伤，北洛妖力没完全觉醒。
　　她的药汤……看来她昨天鼓捣的药汤还是有点用处的，云无月都夸她了，说是妖力恢复得快了一些……给北洛养身应该也不错，看他今天精神了很多。
　　想到药……啧，钱又不太够了。
　　这几日住客栈、吃东西、买药材，花的都是半个月前在鄢陵卖药赚的一些银子，一顿衣食住行后，马上就瘪了钱袋。
　　还得再去搞点钱，不然他们几个人得去住大街。
　　身上的养神丹还有几瓶，正好去找个药铺，换点银钱回来。
　　桑梧不认路，只能拉了几个人问，打听清楚了药铺的地址。
　　城南，不远，多绕一圈就行。
　　阳平的这家药铺并不大，窝在不起眼的旮旯里，正对街的大门半开着，一道布帘垂下，中央画着大大的“药”字。
　　“还有三瓶，应该能换点钱……”
　　摸了摸腰包里的养神丹，桑梧往药铺里走，走得近了，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道，还掺一丝淡淡的血气。
　　……血气？
　　她一顿，猛地掀开布帘跑了进去。
　　咄——
　　一柄弯刀擦着桑梧的脸钉在门柱上，若不是她反应够快，微微侧头，这刀该正中脑袋。
　　“贺冲……司危！”
　　药铺内室里，正站着两个人，桑梧都认识。
　　贺冲，正是很久前打过几分交道的古考会二当家；司危，几天前才见，她并不记得的四千多年前的“同伴”。
　　贺冲此时恶狠狠地瞪着桑梧，嘴角下压，语气狠戾：“啧，有个碍事的，大人，杀了罢。”
　　然而被称为“大人”的司危细手一抬，却是甩出一道黑光，一下子鞭笞在贺冲背上，卷起了皮肉。
　　“谁让你扔刀的！小桑若是受了一点伤，我要了你的命！”
　　受了打的贺冲并不叫痛，只眯了眼，视线划过桑梧和司危，最终垂在地上，然后低下了脑袋恭敬地退在一边。
　　“小桑！”司危难得露出笑容，她掏出了怀里的东西，“你看，这是梦还草，你吃了这个就能想起……”
　　“是你杀的药铺老板？”
　　而桑梧却并不听她的话，视线停在墙角的地上，那里躺着个灰衣的老人，已然身躯干瘪，毫无声息。
　　司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直接承认：“是，他不肯给我梦还草，还说要报官，我正好缺人补充血肉，便吸了他。”
　　“你……”
　　桑梧脑中又响起云无月说过的话——尸气、血气、煞气，他们绝非善类。
　　即便是四千多年前的同伴，此刻由死而生，却决然不是当年了。
　　见着司危那张苍白灰死的脸，她心里隐约有些痛，却是咬牙问话：
　　“阳平城里的人昏睡不醒，是你和巫炤做的么？”
　　“而这昏睡，是想让魔物由梦入世吗？”
　　“你们活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一连三问，语气越问越凝重。
　　司危看着她，细瘦的手卷起了垂在肩上的长发，“你问的这些问题我都可以告诉你，确是如此……”
　　“而我们活过来，要做什么……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司危目露怨恨，苍白的身躯里渐渐浮动出煞气，“当年的西陵有多好……可是……什么都没了……”
　　“西陵什么都没了！”
　　她盯着桑梧，一字一顿地说话，“我就是见不惯姬轩辕的祥和后世！”
　　“凭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他的后代能欢欣愉悦地活着？”
　　“他们都该……”
　　“这就是现实！”桑梧打断她，语气也陡然厉了几分，“你便是毁了这个世界，西陵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不清醒一点，沉迷过去没有任何用！”
　　“醒醒吧……你们既然好不容易复活了，就不能好好生活吗？一定要做这些事！”
　　桑梧指了指角落的老人，“没有缘由、轻易斫杀，这种行为，和魔物有什么区别？”
　　“你们这样，和当年屠灭西陵的魔物没有任何区别！”
　　“便是魔物又如何？”司危咬着牙，身上的煞气越发浓重，连双眼都浸染了几分红色，“全部都该死……都要给西陵陪葬！”
　　煞气里纠缠了血气，丝丝缕缕交错在一起，映衬得她越发苍白可怖。
　　司危朝桑梧走了几步，捏着怀里掏出的一株草，语气急切，“吃了它，吃了它你就能想起来了，等你想起来，我们还能在一块儿……”
　　桑梧退了几步，盯着司危血煞浓重的样子，却是摇了摇头，“即便我能记起旧事，我也不会赞同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
　　“你们要杀人、复仇……在我看来都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乙方活了，甲方死了，而甲方的幸存者心有不甘……便要让乙方也一同陪葬吗？
　　“你们只是迁怒而已！”
　　纵算意难平，也不该以如今的诸多生命为发泄对象。
　　司危一顿，猩红的眼睛看着她，忽而冷笑起来：“你肯为西陵战死，却不肯为西陵复仇吗？”
　　桑梧同样盯着她，语气严肃，“西陵复仇的对象，不该是魔物吗！”
　　“那群魔物该死，姬轩辕的后代同样该死！”
　　“你们……”
　　桑梧忽然噤声，因为一柄弯刀忽然抵住了她的后腰，就在她专注于司危说话的时候，贺冲悄无声息地靠在了她背后。
　　“大人，既然想要她恢复记忆，何必多费口舌，”贺冲笑了笑，“梦还草，喂她吃了就好。”
　　司危沉着脸，却是将手里的药草举了起来。
　　吃了就好……
　　“嚓——”
　　角落里猛然蹿出一个身影，从地上高高跃起。
　　司危往后一退，臂膀上已经被划出几道血痕。
　　小小的飞天鼠不知从何处冒出，蹿上去一挠，又蹦回了地上。
　　司危下手也快，就在原天柿落地的刹那，鼓动的黑光里带着血气，一下子钉住他的后腿，将飞天鼠压在了地上。
　　“原天柿！”
　　眼见着飞天鼠被黑光吞没，她猛地爆出灵力藤蔓，尖刺一炸，直接掀飞了身后的贺冲，也扎透了司危的左肩。
　　噗地一声，飞溅起了一丝血花，沾染在地上。
　　司危有些愣，似乎没料到桑梧会这么对她，她微微扭着头，看着桑梧。
　　“……对……对不起，”桑梧觉察到她眼底的不可置信，心口一窒，却是咬了牙，“请你不要伤他……他只是一只小妖而已。”
　　桑梧的灵力藤蔓瞬息飘散，只留下司危肩头的一个血洞，隐约有浓稠的血流下来。
　　细瘦苍白的手捏碎了手里的梦还草，猛地扔在地上，她一脚踩上去，左右碾了碾。
　　司危盯着她，语气低沉，“巫炤说得对，你和缙云是一样的人……他当初为了缙云付出多少，却被缙云杀了，而现在……你要杀我？”
　　“你答应给我编的佩环，我……不会再要了……”她往后退了几步，苍白的脸隐在阴影里。
　　“下次再见，只是敌人。”
　　她一把拽起贺冲，从后门离去。
　　桑梧看着地上被碾碎的梦还草，有些发愣。
　　随后一个激灵，赶紧去看原天柿。
　　被洞穿的后腿汨汨冒血，飞天鼠哼哼唧唧地喊着痛。
　　“没事，不疼……我的血可好用了，会好得很快。”桑梧说着，利索地在手心划出血痕，挤出几滴血，滴在他的伤口上，再撕下一条衬布，围绕着裹起来。
　　原天柿动了动被裹成粽子的腿，似乎的确不太疼了。
　　他爪子一扬，直接拉住了桑梧的衣角，语带委屈，“你们去哪里了，我在阳平找了很久……刚刚才闻到你的味道，就冲过来了。”
　　桑梧这才想起，自从他们进了阳平后，的确没有再见原天柿……中间又穿插着去了鼎湖，来回五六天，他的确找不到他们。
　　“那个人是谁……好凶啊……”
　　桑梧摸了摸原天柿的脑袋，“抱歉，让你找了这么久。”
　　她轻轻抱起飞天鼠，又转身朝角落里已死的老人鞠了一躬。
　　原天柿因她受伤，药铺的老人……梦还草……也算因她而死。
　　都是……她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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