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

　　百川像是不认识琉璃一般重新看着她，颤声道：“一百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的，二人均已忘记，他们最后给对方留下的印象皆在百年之前。而今，没有任何团聚后拉近距离的氛围，也没有任何铺垫缓冲，二人就将如此残酷的话题拿上台面。
　　琉璃被百川的眼神刺痛，大叫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爹，忘掉你心中那个小女孩，这才是真正的我，才是能让我们活得更好的我！”
　　百川眼中大痛，语气极尽哀伤：“不，你不该是这样的，是我的错，是我错了！”
　　琉璃对自己的身份极其敏感，任何一句话都能让她听出暗示性的弦外之音，从而让她联想到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够好，会被百川抛弃。
　　百川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在责怪自己无能，让琉璃被逼成了现在这样。
　　可琉璃害怕极了，同时也愤怒极了，情绪终于失控，口不择言道：“你终于也对我失望了吧？如果是这样，当初就不该收养我，让我自生自灭多好！”
　　百川气急，反手给了琉璃一个耳光！
　　琉璃被打蒙了，脑子一直嗡嗡作响。
　　脑中响起的，如恶魔般的回音挥之不去：琉璃，你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拖累别人，招致祸端，现在就连做你爹心中的好姑娘都做不到。看吧，你这样的怪物，你爹都对你失望了！你活着真可笑！
　　这是琉璃今天挨的第二个耳光，与上一个不同，这次她是伤心欲绝！她那么努力，吃了多少苦，甚至拼上了性命，就是为了她爹，可为何换来的是一计耳光！
　　琉璃理智尽散，冲出有容居，生出了再也不回妖界的冲动。
　　百川剧烈地咳嗽着，残破的身躯连追都追不上去，他深深叹气，对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已。
　　百川眼中隐有泪光：“对不起，都是我无能。若将来有一天，你娘看到你这个样子，该有多心疼。”
　　琉璃跑到何谓的大榕树上放声痛哭，直哭到夜半子时哭累了，眼睛肿了、嗓子哑了，才算消停，看着黑漆漆的周围，分外想家。
　　——唉，我这就是无理取闹，自讨苦吃啊！
　　琉璃其实知道自己因为身世自卑敏感，变得特别没有安全感，很情绪化，又爱哭，这性格弱点比左手不能施展法术更加令她感到耻辱。可知道是一回事，控制自己是另外一回事，她毕竟太小了。她珍视百川，才害怕失去，百川对她的态度牵动她每一根神经，她总是悲观地往不好的地方联想，特别容易失控。可她冷静下来便明白，百川是因为爱她，才打她。想到这，她豁然开朗，只要立足点是爱，一切都没关系，百川这么疼自己，会谅解的。
　　——按照话本来讲，爹爹应该知道自己错了，然后来寻我。我都哭了几个时辰了，爹怎么还不来？
　　——哎呀，我都忘了，这处秘密基地是爹闭关后才有的，爹怎么会知道？
　　——爹这么疼我，明天装可怜认个错就没关系了。大不了向爹保证，不参加三年后的比赛就是了。嗯，就这么定了。
　　琉璃刚跳下榕树，就感到四面八方喷涌而来的杀气！
　　一道劲风向她正面袭来，她下意识用左手去格挡，只感觉左手手肘被什么兵器深深切中，伤口深可见骨，登时血流如注！
　　这点疼对琉璃来说算不上什么，她吭都没吭，反应也是迅速，立即用“如沐春风”止血，但止血效果并不好。她心中一凛，是金属性中阶兵器！
　　琉璃顾不得疼，吓得一身冷汗，这是有备而来。
　　琉璃做好备战姿势，喝道：“什么人胆敢偷袭你祖奶奶？出来！”
　　话音刚落，琉璃身边多了十二个黑衣蒙面人将她围在中央。
　　琉璃心慌，人数太多，这可要糟！都怪自己任性大意，在试炼大赛后，独自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妖界和人界的交界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琉璃观察蒙面人身形，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而那些人似乎也不想暴露身份，连话也不多说，也不给琉璃说话的机会，直接互相对个眼色便向琉璃攻来，招招夺命。
　　琉璃受到很大的压迫感，这些妖分明是成年妖族，自己的修为还不够融会贯通，这么多人，还带着兵器，她绝不能赤手空拳地硬碰硬。今日的背水一战，若说还有一线生机，就是此地与她的属性和法术相合，且听天由命吧。
　　堪堪过了三十几招，琉璃就被打得手忙脚乱，膝盖、大腿中箭，右肩被贯穿，腹部不知被划了多少道口子，她的招式越来越捉襟见肘，且一直疲于奔命。
　　琉璃只能防御，利用“移花接木”幻化出很多自己的分|身幻影，可依然被敌人密不透风地攻击所重伤，不断地口吐鲜血。因失血过多，她眼睛开始模糊，头晕目眩。
　　琉璃脚步虚浮，独自喘着粗气，忍受着全身的疼痛，渐渐支持不住。
　　蒙面人抓准机会，同时用法力牵制住琉璃全身，使之动弹不得，带头的云豹拿着一根长棍当头袭来！
　　琉璃吓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这一棍若打在头上，她这小命基本交代了！
　　——不行，爹还在等我！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我还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还要为爹争口气！最重要的是，今天的事，爹还没认错，还没来哄我呢！
　　电光火石之间，琉璃求生意志暴增，大喝一声，以血养气，迸发出的法力居然奇迹般地摆脱了十个蒙面人的法力控制，拼了老命向后退，硬生生向后挪开了一步的距离，堪堪避过要害。长棍错过头部，从琉璃肩胛骨划过，正中胸口！
　　饶是琉璃皮糙肉厚，忍耐力超强，也被这一击打得呻|吟痛呼。
　　她胸骨碎裂，且伤口周围一直在灼烧，使了“如沐春风”却怎么都不愈合，而且，她伤口周围居然同时溢出了妖气和仙气！
　　琉璃盛怒，嘶吼道：“你们居然用了中阶法器伤我魂体！找死！”
　　对方一顿，显然对琉璃能挣脱控制躲过致命一击感到惶惑，而且琉璃周身居然溢出了仙气，这让暂时他们住了手。
　　云豹将声音压得极低：“钱豹，你感觉到没有，这是不是仙气？”
　　“大哥，好像真是仙气！”
　　“不是传说，她通过修炼已经没有仙身仙气了吗？原来是谎言，肮脏货就是肮脏货！钱豹，速战速决，免得节外生枝！”
　　“是！”
　　是的，琉璃身体里的仙气不是消失了，而是她用了一种方法压制住了。而今她魂体被伤，法力外泄，自然暴露出来。
　　就在他们又要动手，想结果琉璃时，忽然琉璃哈哈大笑，这突兀的笑声在晚上格外渗人。
　　钱豹云豹等人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动手，均严阵以待。
　　琉璃瞪着血红的眼狂笑不止：“今日正巧碰上我心情极差，还让你们知晓了个不大不小的秘密，那我也容不得你们了！算你们倒霉，我且试试自己的极限能不能与你们玉石俱焚！钱豹？呵呵，你们放心，今日就算我战死，来日必有人灭了你云豹一族！”
　　云豹钱豹互看一眼，身份暴露，双方均已没了退路。
　　——啊啊啊啊啊！
　　琉璃长啸，身体慢慢离开地面少许，运转全身修为，口中不停地念着口诀，使出全身的力量激发所有修为。源源不断溢出的妖气化成她现在所学的木系最高法术——“枯木逢春”，飞速将土豹一族脚边所有植被激活，让它们将土豹一族从脚到头紧紧密实地缠绕起来，然后进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也成为植被的一部分！
　　奇怪的是，就在琉璃大量妖气流失的同时，她体内的仙气愈发强盛起来，同样源源不断溢出，并没有攻击作用，这些仙气只是形成一个仙障护在琉璃周身，保护着她。
　　土豹一族显然被这一反转弄得措手不及，八名普通土豹一族弟子未及反应便被植被当场绞杀！其中二人反应迅速，又有兵刃在手，反击还算及时，只是被植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只有云豹和钱豹，因着手持中阶法器和神兵未被伤到。
　　钱豹看到琉璃的嗜血模样，腿有些软，顿生打退堂鼓的想法。
　　云豹喊道：“钱豹，别分心！事已至此，我们必须杀了她！”
　　钱豹一震，重新找回斗志，继续和云豹与琉璃斗法。
　　此时的琉璃不再藏拙，尽数使出杀招，因二人顾忌周围已经变成凶器的茂密树林，出招也是束手束脚，琉璃将将与二人斗个不分高下。
　　又斗了几十招，奈何琉璃始终不能解决二人手中武器，无法近二人身，又因伤势过重，法力枯竭，无以为继，终是不敌。
　　琉璃反应也快，在她力竭之前，使了一个“移花接木”的遁术，让榕树枝代替自己，自己则金蝉脱壳。
　　等云豹钱豹发现被骗时，琉璃早已拼命逃向人界边缘。
　　“大哥，怎么办，还追吗？”
　　云豹衡量利弊后，决定不追了：“看方向，她已进入人界，我们不宜出妖界，也不见得追得上。派人守在妖界边缘，同时监视有容居，若她回来，格杀勿论！”
　　钱豹看到自己的族人死伤无数，又看到远处的琉璃奋力一搏，冲破人妖两界的坚固结界，登时骇然！
　　“大哥，怎么会这样！被中阶法宝伤了魂体仍能重伤我们，还冲破了结界，实在太恐怖了！她真的只有一百岁吗？这以后还了得！”
　　云豹狠狠瞪了钱豹一眼：“收起你那软弱样子！低估仙妖之子确实是我们的失误，可也凭这一点，琉璃的处境只会更糟，世人均畏惧比自己强大却又与自己不同的种族。”
　　钱豹羞愧地低下头：“那我们回去要何如交代？”
　　“先下手为强，去向妖王告状，说琉璃因言语不和杀了我们的族人，让妖王和魔族太子共同处置她。”
　　“妖王和魔族太子会信吗？”
　　“不必相信。”
　　“什么意思？”
　　“你不必懂，照做便是。”
　　“是。”
　　※ ※ ※ ※ ※
　　人界。丑时。
　　琉璃知道，只是人界才是生路。
　　最后的法力也用于冲破结界，现在的她已是强弩之末，没有法力的她仅凭意志力和求生欲一直往前跑，腿上的箭矢都没顾得上拔，就用这没知觉的腿跌跌撞撞地逃窜。
　　跑了两个时辰，琉璃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起不来。
　　琉璃趴在地上半点也动弹不得，咬破舌尖勉强维持意识清醒，如果有人在附近，自己也能呼救。
　　就这样的状态，都不能抵挡她胡思乱想。
　　——按照话本发展，我这样身份体质特殊的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一定会被救，然后就会有奇遇。
　　想的是不错，可事实是——
　　寅时过了没多久，天也亮了，还真有人从这里经过。
　　琉璃大喜，刚想喊人，却顿住了。
　　路过的那人周身都围绕着仙气，根据话本描述，应该是人界的修仙派弟子。而且这个弟子法力绝对不低，这强盛的仙气，修为应当已达到半仙水准。
　　琉璃内心大为崩溃：不是这么倒霉吧，刚到人界，就遇到一个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修仙的！我爹买的这话本怕不是假的吧，怎么没一次准过！
　　就算琉璃想趴在地上装死，她那不受控制的，周身散发的妖气和仙气也不允许，还是将那个修仙男子吸引了过来。还不止他一人，还有一个身上毫无气息的普通人也跟了过来。
　　修仙男子声音稳重清冷：“奇怪，这荒郊野外怎会有一红衣女子趴在这，怎么看怎么诡异！而且这女子身上怎么会同时散发仙妖之气？她倒底是仙是妖，是善是恶？”
　　琉璃一听，更加不敢睁开眼睛。心一沉，完了，按照话本发展，这修仙男子一定是那种道貌岸然、不分善恶之人。她甚至都能想到她被抓回去，然后在众人面前被折磨至死，用以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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