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

　　幸亏天青、天理早有准备，联手拦下这盛怒一击。十年闭关，天卓斩杀上古妖兽立下大功德，虽是恢复修为，但也是一种悟道修行，他这心无旁骛的十年，更胜从前，这一击让天青二人感到胸口剧痛。
　　天卓并未收手，再次劈向沐冶。沐冶闭目等死。
　　优昙忽然跪在沐冶身前，求情道：“师父手下留情！”
　　沐冶眼中浮起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心好似又活了。
　　那日他一直等着优昙来找他理论，甚至是报仇。其实他是期待的，想见一面，再说些什么。可等了又等，才知优昙给晴潇渡完修为就走了，他心里不知为何空空的。三年面壁，他心魔渐深，总是想起优昙，面壁清苦，除了练剑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消磨，可他的修为也是优昙所授，想转移注意力都不成，到最后想得心都痛了，还痛了很多年。他早已明白，他爱上了优昙。他在说服自己，是优昙先做错了，他方法不对，但结果是好的，这段情应当遗忘。面壁结束后，他管不住自己，回到他们一起生活的地方偷偷思念，他来到天卓闭关之地，却被涤荡拦在门外，涤荡毫不掩饰地厌恶着他，其实他自己也是。
　　后来优昙战死，他竟痛得不能自已，常常去优昙居所缅怀，偶然发现飘散到这，优昙主记忆的幽精魂，心下躁动不已。他施展法力，渐渐看到优昙记忆，这些美好和真心让他恨不得去死！悔恨时时折磨着他，午夜梦回，他常常梦到优昙回来了，原谅了他。他日日盼着优昙能够真的回来，他会道歉和弥补，然后他们能够重新开始。所以他迟迟不敢交出这枚魂魄，害怕天卓知晓真相，二人情分自此断绝，他想着学会了抹去记忆的法术，再交给天卓。
　　天卓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你居然为他求情？”
　　优昙摇头：“师父，我现在没有记忆，看着澄渊的事就像在看别人的事，虽十分惋惜扼腕，但并未感同身受。师父，他对我做错了事，原不原谅应由我说了算，若师父杀了他，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再者，就算无人相信，澄渊也应禀明事实，她既选择了沉默，选择为她的无心之失付出代价，我们应当尊重她。”
　　沐冶看着跪在他面前，优昙的背影，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这番话已经够了，他眼中渐渐有了光亮。
　　天卓哪能没看到沐冶眼神的变化，到如此境地他竟还敢肖想，做梦！他转头见优昙言之凿凿，眼中并未出现一丝愁苦、留恋，神情稍缓。
　　天卓咬牙道：“等我看完整了，再与你算账！”
　　后面的事情沐冶也不知，因他法力弱，每次只能施法看到优昙魂魄中的一点点记忆，这几年就看到了这里。只看到这里，他已经受不了了，他很后悔，又绝望。他不敢再看，怕自己疯魔。
　　云镜内优昙倒下的地方正是仙照村。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年近五十的妇人出门看到半昏半醒的优昙，吓一跳，她大着胆子上前查看。
　　陈大娘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呐，快找陌殇，有人昏倒了，看衣服是流光派弟子。”
　　仙照村因流光派仙气照护，灵气十足，这里物产丰富，人也热情淳朴。这一嗓子，至少喊出来七八个人帮忙。
　　不一会儿，村民就把村里仁心仁术的陌殇找了过来。
　　陌殇诊过脉后，凝重道：“她伤得不轻，先抬到我屋里，我需好好研究。”
　　村民七手八脚地将优昙抬到陌殇偌大的药庐里。
　　陈大娘道：“我们村受流光派庇护良多，陌殇，你一定要好好医治她。”
　　“我会尽力。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内伤深重，修为锐减，根基动摇，这些只要她有毅力还可重新来过，可她气息微弱，像是心如死灰，放弃了一样。”
　　一村民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去流光派送个信啊？”
　　陈大娘不赞同道：“她明显是从流光派下山的，我猜测她是不是因为修为的事存了心结，独自下了山，我们还是不要自作主张，等她醒来再说。”
　　优昙再次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一间充满草药味的屋子里，她神色恹恹，没有一点探究的欲望，身上也没有气力，睁眼也不知想着什么，就又睡了过去。
　　第五天，陈大娘带人来看她，陌殇让大家在屋外聊。
　　“怎么样了，陌殇？”
　　“内伤有所缓解，我的药对于修仙者来说太过普通，治标不治本。我猜的没错，她即使醒着，也是双目无神，似乎根本就听不到我说话，每天除了昏睡就是昏睡，这心里怕是有什么难事。”
　　陈大娘叹道：“唉，修仙清苦，骤然失了法力估计受到的打击太大了。陌殇，你先治吧，需要什么稀有药材，我让大壮出去买，这钱是我的一点心意。”
　　陌殇坚决不收：“您这是信不过我。”
　　“哪里的话。”
　　“您还是这般热心肠，希望她得了您的恩惠和真心能够振作起来。”
　　陈大娘望了望里面的优昙，鼓励道：“人这一辈子哪有不遇到难事的时候，很多事不是能单凭自己的力量可以解决的，我相信有我们在，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陌殇先是随陈大娘看了一眼屋内，又看着村民集结的方向，刻意问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这几天大雨，泥石流将路冲毁了，采买路上有一巨石拦截，村民们要去挖大石。”
　　“现在天气仍不稳定，到了晚上你们就先回来，一定要以安全为主。”
　　“放心吧。”
　　陌殇回到屋内，淡淡道：“我知道你醒了，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挖巨石了，你自己保重。”
　　陌殇走后，优昙缓缓睁开微红的眼睛，久久发愣。
　　傍晚刚至，陌殇和村民就往回走，不巧遇到暴雨，大家在一处凉亭处避雨。雨停后，大家各自回家。
　　陌殇回药庐后直接愣住，优昙仍躺在原来的地方，姿势都没变过，若不是她全身都湿透，衣服上的血迹犹在的话，还真不知她出去过。他给优昙诊脉，内伤又重了，而且还发起了高烧。
　　陌殇气道：“你出去了？你是修仙者，应当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若你真想变成废人，断绝修仙一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用法力吧！”
　　优昙始终无动于衷。
　　第二日，陌殇跟着村民再次来到泥石流处，赫然发现巨石不见了。
　　陌殇笑了，他虽有猜测，看到时仍觉惊奇。修仙者就是修仙者，永远改不了骨子里的侠义。这是个好的开始，起码不是全然的哀莫大于心死，希望仙照村的一切能让那个女子恢复意志，从头再来。
　　“石头呢？一个晚上就不翼而飞了！这是哪个大仙显灵了？”
　　陌殇笑道：“我猜是有人报恩。”
　　陈大娘毕竟阅历在那，立时明了：“是流光派的那个女弟子？”
　　大家顿时了悟，纷纷随陌殇回药庐感谢优昙。
　　陈大娘为代表，躬身致谢。
　　优昙再也不能装死，立即起身扶起陈大娘，表示自己不敢当。
　　“若不是你，我们过冬可就难了，你就是我们村的大英雄。”
　　优昙眼一热，她自幼受到天卓熏陶，将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义作为自己的责任，即使九死一生杀了金华这样的魔头，她也从未认为自己是英雄。而现在，她只是搬了一块石头而已，居然备受推崇，深感受之有愧。
　　陈大娘走后，陌殇进来：“你终于肯动弹了。”
　　优昙再次躺回到床上，闭目不语。
　　陌殇：“……”
　　此后，每逢陈大娘来看优昙，陌殇就故意说着村里的难处，多是什么谁家的狗走失了，谁家的地没人犁，谁家打猎遇到野兽等等这类小事。然而每次说过后，这些事都会默默解决。渐渐地，大家都知道是那个不会说话的流光派弟子所为，心中对她感激更深。
　　三个月后，大家空闲时轮番来看优昙，优昙饶是再灰心，也不忍驳了这一片片真心。
　　“你这伤终于好差不多了。”
　　优昙这才仔细打量陌殇，温润君子，相貌清俊，极易博得他人好感，不过现在的优昙可没这心思。
　　静默的夜里，优昙缓缓开口，因久未出声，声带有些沙哑：“谢谢你们。”
　　陌殇先是一愣，而后喜道：“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优昙垂下眼眸，不知该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从流光派来的？”
　　“澄渊。”
　　优昙想了想，还是把“流光派弟子”几个字咽了下去，总觉得意难平。
　　陌殇默念了一遍优昙的名字：“现在再也不用当你的传声筒了，你若是多和我们说话，大家应该会很高兴的。”
　　优昙心中涌动，她信这话，仙照村民是她见过最淳朴最善良的人。她什么都没做，他们什么都不问，就对她真心以待，像她这般常年受冷落遭白眼的境遇都不敢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如此之大。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优昙深吸一口气，自己已经颓废太久，好在上天垂怜，遇到了这样一群人，她想，她是时候振作起来了。
　　“我要去积功德，也要重新开始修炼。”
　　陌殇看出优昙内心愁苦纠结，善解人意道：“在哪不是积功德，并非只有斩妖除魔才是功德，真心帮人也是。帮助人有多种，功德并非都是大义大善大作为大牺牲，有时只是很平凡地与人为善，用你擅长的去补他人的短处，他人再回报回来。你反正欠了我们村这么多，不如就留下来帮忙，直到功德满了为止。”
　　优昙怔忡，陌殇一番话倒是有些点醒了她。斩妖除魔自然是大功德，平凡中的伟大，例如心怀赤诚的陈大娘等人，才是内外兼修的真功德者。
　　天大地大，优昙无处可去。这仙照村在她最艰难时给了她真挚的关怀和温暖，她很贪恋，舍不得离开。就这样，她留在了仙照村，住在了陌殇的药庐。
　　自决定住下后，优昙无事就在药庐前修炼，可无论如何努力，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再无一丝进步，这让她十分绝望。她最擅长的，如今也这般无力，以后她要如何面对天卓？
　　陌殇以前也修过仙，奈何资质太差，实在不适合，就改为学医，他知道一个人若失了道心，修为是无法进步的。
　　“你心中充满晦暗，再如何努力也是徒劳。”
　　优昙放下木剑，挫败道：“道理我也明白，我以为自己放下了，事实告诉我并没有。”
　　“你在怨什么？”
　　许是救了自己的陌生人，优昙顾忌少些，她压抑太久，想要倾诉，想快点找回道心。
　　优昙目光幽幽：“我在怨人心。我看世事简单，均以为所有人和自己一般，从没想过人心可以伪装。”
　　陌殇浅笑：“他人伪装时，你一点都没发觉吗？”
　　优昙怔住，她其实有发觉，她喜欢一个人自然想与之亲近，可沐冶并非如此。每当沐冶回避她时，她心中有着小小难过，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怀疑，可也只是一闪而逝。她看世界简单，不仅是对爱过的沐冶，她从未怀疑过流光派的任何人。
　　“看你表情应该是有。这就是了，那过错在你。”
　　优昙心中不服：“为何？”
　　“被骗之人错在轻易相信，即使怀疑也放弃深究。”
　　优昙仍然不平地看着陌殇：“若是你，你当如何？”
　　陌殇认真想想：“以前也有过，我救过的人为了安全起见，要杀我灭口。被重伤后，我又伤心又愤怒，但转念一想，我学医是为了救人，我奉行的是我的信念，这信念并不应被某个人的行为轻易左右。而且，我明知道那些人不善，还不做任何准备，我也有错。所以以后遇到这种事，救人自然要救，不过我会看情况不彻底治好或是下下毒什么的。”
　　以己度人，有任何后果，自己也该承担，承担不起也怪不得任何人，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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