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国公

作者:温柔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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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蘼芜新妇换旧妇


      如果乔道静知道池同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的话,一定会发出“想太多”的声音——就在池同知赴京领官的第二天,池氏就带着母亲、兄嫂与女儿风风光光地回了乔家。池同知升官的好消息往出一放,好家伙,赵老宜人的脸色当时就绿了——从前乔家不如池家诗礼传家有底蕴,她倚势凌人不过是倚的亡夫给她挣的五品诰命之势而已。

      而池同知的升迁给她敲响了一记警钟:乔同知已经死了,可是池同知还活着,将来转迁成四品的知府、参议,甚至于三品的布政使、参政都不是不可能。她如今这样欺凌池氏,等到池家那几个儿子女婿们一个个都升了官,乔维岳怕不要被舅兄与连襟们记个死?

      乔维岳就更不用说了,他自来是个软弱的脾气。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担当,可是也有一种好处,就是知道审时度势。自岳父高升,他也略减了些在外与狐朋狗友们携伎饮酒作诗的“文会”,转而在家里教起女儿读书来。

      可巧乔道静上辈子虽然不是什么天才,好歹也是个毕业的大学生,在半岁小孩的基础上装个神童是不太困难的。父女俩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到她一周岁上,已经哄得家里都说这静姐是个聪明孩子了,比亲友家的小孩都聪明的那种,乔维岳更不知多少回感叹“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乔道静心里却自有一杆秤。须知这年头虽然底层囿于条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上层还是以为贤媛应当“左图右史”,明白事理,这才是名媛风范。至于乔家这种基层士人之家,只消知书识字,能做几句不太高明的诗,就可算是才女了;如果再懂些历史、地理知识,了不得,简直可以和谢道韫媲美。在这种讲究一点风雅的士人之家,“才女”是个荣誉的外号,证明着家族的受教育程度,是“诗礼传家”名声的活招牌;而在一些文化繁荣的地区,女性诗人更是很受追捧的。

      最重要的是,越是年幼的神童,含金量越高,不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给全家人一个“她很聪明”的印象,更待何时?

      就在这种奋斗的状态下,乔大小姐,她要抓周了。

      乔道静生在承平十六年的夏天,乃是六月十五的生日。她生得不好,正赶上洛阳蝗灾之后洪水,又旱又涝,难免有疫,乔同知就是折在这场疫病里,鬼节头一天没了。

      如今虽然还在乔同知的周年里,但毕竟是乔家大姑娘的周岁,乔、池两家的近亲来了不少:乔家在乔同知这一辈共有十一房,族长那一房排第一,如今长房读书做生意皆不成,已是式微,不过白担个名儿而已;二房是乔同知同胞大哥,虽无儿子,多年蓄婢养妾却得了一个女儿,早嫁到邻县去了,这一回也借着给侄女庆生的由头回来看父亲。

      乔道静就看着这位姑母与池家人打得甚是热络:“老宜人,久不见了。”

      池母也笑道:“多病,自来在家里养着,不比你们年轻女子健壮。”

      姑母闺名乔维清,正是嫁到了池家所在的宁陵县,夫家姓吴,如今儿子都好有七八岁了。

      一时里头试儿的东西都齐备了,池氏的陪嫁侍女喜儿请太太奶奶们进屋去观礼,二房的阴老孺人恰从外头走进来,笑道:“清姐儿回来了,怎地也不去瞧瞧你姨娘?”

      乔维清正是婢妾所生的庶出女儿,闻得此言,心中冷笑,心说平日里我们娘两个要见一面你千为难万为难的,今儿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这个话,不就是刺我是奴婢养的吗?三房的地盘上,我不跟你计较,白叫主人家看了笑话,遂道:“还没拜父母,哪好做别的?”

      赵老宜人也从外头走进来,心神不定的样子,扯着笑道:“说什么呢?快进里间去,咱们瞧瞧静姐去。”人人都看得出来她神色有异,也不多问,只进屋去罢了。

      里间乔道静正穿得齐齐整整地预备抓周呢,桌上有些首饰、针线、织布用的梭子等等,都是女孩常用的,又乔、池都是耕读传家的,还有些笔墨、书本也列在那里,亲戚们还纷纷赠物,都是炊具、刀尺一类,亦陪衬些糕点玩具。

      乔道静心想:“哦,这是要抓周了。”却不动手,怕自己抓的东西不够好,人家都看扁了她,直至池氏将她往桌沿上一送,笑谓她道:“静姐儿乖,去抓几样回来。”

      所以到底是抓几样啊?!

      乔道静左右看看,又怕抓周的机会是有限的,先把刀尺两样抓起来了,这个是裁衣服用的工具,她小时候见奶奶用过,果然众人都赞道:“是个贤惠姐儿。”

      她转头看看池氏,见她并无不悦,还又推推她,这才松了口气,再挑了本蒙书,连毛笔一起握在手里,歪歪扭扭走过去给池氏看。池氏这才露出笑容,道:“知书识礼才是好女子。”

      众人又撺掇她去抓取,乔道静左右看看,女红和读书两样都有了,再抓还抓什么?若要抓炊具,万一是贪吃的意头可怎么办?忽见盘内还有根裹着绸子的乌木棒子,心说绫罗裹着的,想不是坏东西,且展开看看,要是嫌我抓得不好,扔了就是。

      她便伸手一抓,将绸子一展,里头却写着许多文字,她还未看清了,周围便猛然爆发出一阵议论,池氏笑道:“我的乖乖,你可会挑,这是一盘子里最金贵的东西了!”

      赵老宜人心疼的声音也响起来:“你怎地把这个也从祠堂里拿出来了?她小人家家的,弄坏了须不恭敬!”

      池母却笑道:“这是女婿亲手从祠堂里拿出来的,他亲眼瞧着,怎会弄坏了?况且谁家孩子抓周没有个父祖诰敕的摆着,咱们虽是姑娘,也须把东西理出来。”

      乔道静这才明白了,原来本地官家孩子抓周时兴把先人做官的录取通知书摆上,若抓得中了,就叫能做官,而她眼下抓着的这一卷,乃是赵老宜人当年因夫而封宜人时候的敕命,正是葵花乌木轴的。

      众人皆喜气洋洋,唯有赵老宜人神色不定,像是要发作的模样。池母还道她是看见自己的敕命摆出来了心里不悦,因劝道:“不过是孩子过生,咱们一乐罢了。若论敕命,我也有,只是因是外婆,摆出来不是道理,所以不曾拿出来。你是姐儿的亲阿婆,便随着时俗乐一回又怎地?”她也有因丈夫而封的宜人诰命,只是亲祖母有的诰命,却要往外祖母那里去取,难免叫人家觉得乔道静不受祖母宠爱,不光使她小人儿家没脸,更要叫亲友疑心赵老宜人不慈。因此乔维岳好面子,拿了亲娘的诰命出来。

      赵老宜人强笑道:“这个自然,亲家放心。”便叫池氏道:“她娘,姐儿抓得好,我去前头与她爹报一声喜,也叫他喜欢一回。”

      池氏应了,又命人扶着老太太,赵老宜人都不要,自往前头去了。

      池母心内疑惑,与女儿道:“你阿家如何不将姐儿带过去?那里虽是前头男人们的地方,她却还小,抱出去见一回亲友也不碍的。”

      阴老孺人忙也来笑道:“我这弟妹是个讲究人,怕小孩子出去见风来着。”

      池母看一回外头天风炎热,含糊应了,心里更觉奇怪,便借口更衣,出来吩咐女儿身边另一个侍女龄儿:“去前头看看你们太太是怎么回事,她神色不定!”

      龄儿也不傻,往前头去了,却是拿着赵老宜人常用的丹药的:“太太,爷,太太的静心丹不曾带着,奶奶说天气炎热,怕太太不舒坦,故此叫我拿来。”

      乔维岳的神色却有点激动:“娘,您看越云多么体贴您?”

      赵老宜人也有些讪讪:“龄儿丫头,你主子有心了,丹药放在这就是。”不尴不尬地抓了把钱赏她。

      龄儿接了赏,谢了主子,出门转身就藏到窗下芭蕉底下去了,恰听见乔维岳十分苦劝母亲:“娘,越云自过门来,须不曾辜负咱们家的人!”

      赵老宜人却又挺起腰杆来了:“难道你就看着你二伯家后继无人?那是咱们家的恩人!”

      乔维岳道:“大伯自有女儿,过一个外孙到膝下,什么难事?”

      赵老宜人道:“你也说了那是外孙,不是内孙,内外有别,怎好让别人家的人来擎了咱们家的家业?”说着说着急了起来:“我儿,你二伯经商几十年,他一个平头百姓,却连监生功名都捐得,那得是何等的有钱方能打通里头的关节?这样金山银海的生计,你不要糊涂![1]”

      乔维岳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擂桌案:“多不过我生两个孩子,过一个与大伯家罢了,要让我娶一房平妻来兼祧,那是断然不能够的!”停妻再娶是犯法的呀!

      窗外龄儿的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她不敢再听,一拎裙儿,做贼一样跑了。

      至晚间,乔维岳来了池氏屋里安歇,进屋先把女儿抱起来,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口里还逗着:“姐儿想爹没有?”就是不看池氏。

      池越云早听说乔维岳是怎样拒绝赵老宜人的提议的了,心说夫君虽然为人懦弱了些,这等无礼之事也拒绝得拖泥带水的,总算还知道个好歹。也罢了,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便亲自备了热水,来劝夫君:“今日客人多,夫君累了一天了,早些盥沐睡下罢。”

      乔维岳“啊”了一声,还不知道怎么应对妻子哩,羞头臊脸地钻到耳房里去洗澡了。

      乔道静住在厢房,被喜儿亲手抱了回去,叮嘱英儿与新拨来的华儿不许偷懒,又教训了一顿新找来的乳母夜里仔细着些,走了。

      她走了,乔道静也没甚可玩的,一屋子人早早熄灯睡了,也就错过了正房里的一场好戏。

      池越云与乔维岳是少年夫妻,也是如胶似漆过一段日子的,此时爱妻亲自来服侍沐浴,顿时情浓起来,虽在孝内不能多做,亦是情深义重。一时盥沐毕,两人皆上了床安置,池越云便叹道:“可惜我没用,不得与你生个儿子,姐儿虽是我的心头肉,却不能替乔家承继香火哩。”

      乔维岳自然百般安慰,且道:“孝期里,生育事且放在后头,娘子宽心就是。”

      池越云看他温柔守礼,便将心里所想说出来:“我原说咱们家子孙不蕃是我之过,却不想乔氏世代如此,像二伯家,广蓄婢妾,也不过得了一个女儿而已,若咱们家也如此,可不是好玩的。”

      乔维岳便沉默不语,亦有些发愁。

      池越云道:“既如此,待除了孝,郎君何不收用几个婢女?非是我与郎君情谊不深,将郎君往外推,实是无子之家,动辄要被族人吃了绝户哩,到时候一家子都完了!”

      她所说却是很有依据的,本地不大富裕,穷山恶水出刁民,因此民风就比较彪悍。像前文所说过的溺女等事,就是力证。本地无子之家,多有户主男人去了之后,女眷统统被发卖的故事,这年头,尊长要卖晚辈,是有法律支持的。更甚者,有的人家户主独生的幼子会被人害死,好方便族人吃绝户财,这都是乡间疯传过的旧事。

      乔维岳感动道:“还是娘子体贴我。”对比母亲逼着儿子犯法以谋求二伯家财的行为,妻子是多么的正常啊!

      池越云又安慰他几回,商定出孝后暂且以池氏陪嫁来的喜儿与龄儿二婢服侍男主人,若过几年还是生不出儿子,就得往人牙子那里买能生养的丫头来了。

      乔维岳暗下决心,有这么体贴的一个妻子在,自己一定得拦住了母亲做荒唐事的行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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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在成熟之后大概是:童生-秀才-举人-进士(同进士)这样。但是有一个称号“监生”是不在这条路径里的,“监生”就是“在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的意思,可以直接参加乡试来考举人,具体分为举监(举人考进士落榜之后进入国子监读书)、贡监(秀才因为年资、才学等被地方儒学保举进入国子监)、荫监(官X代因为家里有高官,朝廷根据制度派发给他们家若干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或者烈士死在了任上,烈士子女也会被国家分配进入国子监读书)以及例监(又称捐监,就是交钱交米买回来一个监生称号)。
    教科书里有《儒林外史》的同学们可能还记得“严监生”这个人物,他就是一个监生,根据原文里他希望儿子“进个学”,即考秀才,来“不受大房的气”,可以得知他本人没有中秀才,他就是一个例监。
    而他的哥哥是一个“贡生”,即秀才挨贡熬成了监生的贡监,他的地位就很高,即使严贡生本人没什么本事,严监生也对他很气怯,这就是正经读书读出来的监生与捐钱做的监生的区别。
    另:孺人是七品官的母亲、妻子的诰命称呼,八品、九品官的女眷的诰命是“八品孺人”与“九品孺人”,本文里乔监生是一个没有官位的捐监,他的妻子是不能被称为“孺人”的,但是乡里为了表示对他们家的敬重,依然称呼他的妻子阴氏为“老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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