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月

　　烛灯如豆，火光照得屋中生起暖意，屋外雀鸟归巢叽叽喳喳叫得欢快，天乙醒来时，连呼吸的节奏也不曾改变，只闭着眼暗暗注意自己和周围的情况。
　　他负伤颇重，从瀑布上跌下来还能苟活，便是自己也不曾料到。
　　自己躺在一处温暖的地方，身上各处的伤口虽还有些微痛，但已经舒缓许多，不再流血，呼吸中可以嗅到草药、纸墨的味道，隐隐还有些食物香气进入鼻端，想来现下该是……躺在哪户人家屋里。
　　被救了么……
　　确定没身处什么险境，他略略睁眼适应光亮后转动脖颈。
　　此处看布置应该是个小小书房，他躺在书房正中的青石地面上，身下铺着薄衾，身上盖着茶白鹤氅，伤口缠了许多纱布，还……换了件并不合身的象牙白袍。
　　付青钰推门进屋，就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清醒来，正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稍仰起头看她。
　　火光给他白得发青的脸润了点血色，明暗光影下五官端正深邃，双眼狭长，眸光清冷澄澈，眼尾微翘，如狭刀刀尖上弧度优美而锋锐的截头，抿着嘴唇神色安静，额角上挂了道半指长的伤口。
　　“醒了？”
　　她把腾着热气的药碗搁在桌上，伸手去探他脉搏。
　　那人反应极大，一瞬缩手，反手扣住付青钰脉门，力道之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放开。”
　　付青钰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男人被她一喝，似也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极其粗鲁冒犯，手上力道立时松了，嘴唇动了动，无言低下头去。
　　等付青钰再一次伸手，他僵硬着身子任由付青钰二指按住自己脉门，垂眼看她号脉。
　　观他反应，是极不习惯被人触碰，眼下极力忍耐配合看诊，露出袖口的手臂紧紧绷着，绷得肌肉显露出坚实轮廓。
　　“气血两亏，又受了寒，你最好还是留点力气，今晚有得折腾。”付青钰把药碗递给他。
　　中药味道涩苦，她自己都不怎么喜欢，男人安静接过碗，双手捧着，先喝了一小口，顿了顿，付青钰觉得他大概是想辨别这药汤里有没有投毒，接着就见他抬高瓷碗，将碗口略略倾斜，一口气喝得见底。
　　他配合，她满意了，生硬的语气也就放得软些。
　　“躺着吧，等下吃点东西垫垫。”
　　她起身准备去看鱼汤，背后传来男子低哑的声音。
　　“谢姑娘救命之恩。”
　　原来不是哑巴。
　　付青钰挑眉回头，弯起一双眸子，以袖掩口：
　　“哦？这救命之恩可大了，不知兄台打算如何谢我？”
　　这似乎问到了他的痛处。
　　男人一时沉默，放在外边的双手手指曲起又松开，反反复复，在鹤氅上揉出几道褶皱，这双手，付青钰给他处理伤口时擦洗过，摸起来并不细腻，但指节修长，指骨如梅骨般苍劲有力，指腹和虎口掌心皆有茧子，可见习武多年。
　　付青钰等了等，以为他不会开口，觉得无趣准备走时，才听他讷讷道：
　　“在下…在下今生…恐无以为报，只待来生…做牛做马，必报答姑娘。”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低低弱弱的，但仍坚持着把话说完，他语调平直没有起伏，盯着鹤氅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付青钰觉得他说这话并不是敷衍搪塞自己想赖掉药费。
　　从他紧攥起的拳，低垂着的头，能看出几分难堪。
　　付青钰没当真，毕竟一早也没想图他什么，随口一逗，笑一笑算是揭过，回厨房搅她的鱼汤。
　　奶白色的汤上浮着碧玉葱碎，已经熬了足足一个时辰，舀一勺吹凉了浅尝，鲜香润口得正是时候。
　　她尝着满意，从橱柜里摸出两张面饼，和着鱼汤一起端进书房，一碗摆到木桌上，一碗放在薄衾旁。
　　男人对着汤碗愣愣出神，直到付青钰坐在桌边喝了半碗见他还在发呆，恶声恶气道：“看什么，快吃！”
　　男人这才捧起碗，就着面饼囫囵入腹。
　　他吃的很快，风卷残云，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等付青钰开始收拾碗筷，男人试图起身过来帮忙，被她斜瞥了一眼，冷冷道：“若是伤口裂开，这药钱你付？”
　　放在付青钰的世界，寻常人定会为自己解释一句，脾气不好的，甚至直接呛声，而他只垂下眼，收手坐回薄衾里，恢复到吃饭之前的姿势，安安静静，像只木偶。
　　付青钰对摆弄木偶没什么兴趣，收拾好碗筷就走，到门口时，忽然被他开口叫住。
　　“……请等等。”
　　她闻言回身。
　　“怎么了？”
　　借着烛光，她看见那人抿紧了发白的唇，半晌才低声道。
　　“姑娘能不能…把…把衣物还给在下…”
　　“哦——”
　　付青钰露出一副你要不说我都忘了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尽管她已经挑了所有衣服里最宽松的女式白袍给他，但对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来说，布料还是太少太短了，稍微一动，胸前勉强拉拢的衣襟就会扯开，露出大片胸口。
　　可惜裹了不少纱布，只能隐约看见宽阔厚实的胸肌轮廓，看不见别的。
　　他长得好看，又那般寡言，她恶劣的逗弄心思顿时又冒出头来，想着扔掉的那团破烂黑衣，故意拉长声调后朝他露齿一笑道：“我扔了。”
　　男人闻言错愕抬头，那双黑眼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有些犹豫，似乎想探究真伪，又不知如何开口。
　　但那衣服确实已经被她扔了。
　　“在院外的小树林里，你要是还要，等伤好了自己去捡。”
　　付青钰摊了摊手，转身哼着小调推门而去。
　　她回到厨房，刷完碗在灶上烧起热水，又捡选了许多药材，拈出计量后放入石臼里一点点捣碎，混在一起用纱布裹起来，系上草绳制成小药包，留给晚上备用。
　　夜里付青钰没回卧房，那人在潭水里泡了一遭，伤口又有些感染，这一夜必然要发高烧。
　　男人服的药里她加了安眠成分，用过晚膳按着他躺进薄衾，很快就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等到亥时，果然开始发热，男人苍白的脸上红云晕染，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探他脉象，体内冷热交织已始，若熬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付青钰拿了布巾给他拭汗，手指依次揉按他身上几处穴位，她先前说有得折腾并不是虚言，这一晚寒毒热毒一起发作，那疼痛就好比把一根根钢针钉进骨头里，足以让人死去活来。
　　男人的身体无意识地打抖，偏偏咬死了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
　　付青钰先给他揉按了两遍穴道通血，然后把布巾一遍遍在泡了药包的热水里浸湿，反复揉搓他的胸椎、腰椎、膝盖、手肘……
　　一场高热，直到三更才逐渐褪去，冷下来的水泼进院里足有十几盆。
　　付青钰忙出了一身热汗，看着男人渐渐平静下来陷入更深的昏睡，伸手摸了摸他温度恢复正常的额头，叹气。
　　算他又在鬼门关路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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