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船到岸边，摇船的除了关出，还有两名劲装英武少年，应是关出的徒弟。云彻引着众人上船，马儿便拴在船尾，众人依次进了舱内，杨中泰、文袖兰、孙威以及之前文袖兰领回的那三名男子均在舱内，船舱内宽阔，这十三人都进来也还颇宽裕。

　　待众人齐了，关出自船头唤一声道：“杨兄弟！人可到齐了么？走罢！”

　　杨中泰张口，却未回应关出。

　　成之轩讶然看他，却见他满目凄然，半晌只低低道：“人——人到齐了么？”

　　成之轩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时也心下难过起来，不敢再看他。

　　一时满船十多人，竟无一人出声，文袖兰、云彻孙威、刘家兄妹、那三名男子均目中泪光闪烁，说不出话来。

　　关出默然片刻，忽地又扬声道：“人到齐了么？”

　　无人应答。

　　关出又问：“人到齐了么？”

　　文袖兰忽地握住杨中泰手，道：“到齐了。”

　　杨中泰抬眼看她，文袖兰温柔一笑，又道：“都到齐了——谁也不会落下，这是咱们所有人都誓言完成的事情，只要还有一人在，便都不会落下。”

　　关出又问：“到齐了么？”

　　那三个陌生汉子已都虎目含泪，其中一名年纪稍长者仰首，哽咽道：“到齐了！都已到齐了！”

　　关出又问：“到齐了么？”

　　孙威颤声叫道：“到齐了！”

　　关出又开口，这下却是声音悲怆，长声喝道：“都——到齐了么？”

　　杨中泰目中滚滚热泪终于流下，哑声却决绝道：“到齐了！咱们走罢！无论遇上什么事，无论最后剩下谁——咱们定能做成这件事！”

　　明月清辉照江面，波澜翻滚渡孤舟。

　　船舱外，丁欢颜面色发白，倚在一侧，双目无神看江水流淌。

　　成之轩自舱内掀帘出来，道：“你怎么了？饭也没吃，也不歇息。”

　　丁欢颜神色恹恹，只勉强笑道：“无事。”

　　方列自成之轩身后探出头来，踮着脚看丁欢颜，满面幸灾乐祸道：“成大哥，她这是晕船了，不是好厉害整天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怕的么？竟然晕船，哈哈！”

　　丁欢颜目露厉色，面色却愈加苍白，只咬牙忍耐说不出话。

　　方列犹自窃喜，成之轩皱眉回手打了他头一下，叹一声道：“咱们三个同行这几天，也算是出生入死，我原以为也算朋友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闹起来。”

　　方列摸摸头，委屈扁嘴道：“成大哥，我同你自然是朋友，跟她可不是。我又没有怎么得罪她，背着你单就我俩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弄死我哩，这样恶女子，谁跟她做朋友。”

　　丁欢颜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也不是你朋友——你说未得罪就未得罪？我一看你就讨厌，等着罢，就不信没有落单的时候。”

　　方列嗤一声道：“何必等落单，你厉害，现在就起来动手啊？”

　　丁欢颜苍白面上浮起一片不正常的薄红，竟然真要挣扎着起身。

　　成之轩一手按住方列脑袋往回推，苦笑道：“你吃饱了就回去睡，别闲的出来惹事。”

　　方列哼哼几声被他硬推回去，成之轩转身见丁欢颜仍咬牙要起身，只是站不稳，不免叹气，一面去扶她，一面道：“他走啦，你现下打不着他，先坐着罢。”

　　丁欢颜喘一口气，才又坐下。

　　成之轩见她面色惨白，如花容颜在月下如露水瓷片一般凄楚易碎，忽地忆起文袖兰之前所说——如梦阁中，都是身世极可怜的女子……

　　他忆及至此，不免心生怜悯，柔声道：“你坐船竟如此难受，怎么早不说。”

　　丁欢颜低声道：“我早说，等着你赶我走么？我才不走，你同方列那小子一样，见我成了累赘，就嫌弃我，巴不得我快走。”

　　成之轩道：“你怎会这样想？我蒙你多次相助，心里很感激你，怎会嫌弃。”

　　丁欢颜听他这样说，虽仍觉难受，也浮出个浅浅笑意来，道：“你这样说——我高兴的很。”

　　成之轩见她面色惨淡如纸，只觉心内歉疚，忍不住道：“咱们才相识几天，就害的丁姑娘一路辛劳还如此狼狈——都怪我。”

　　丁欢颜忙道：“怎会怪你？我能帮上你的忙已高兴之极，便是有些小小难处，那又有什么？就算吃再大苦我也甘愿。”

　　成之轩一怔，只觉这话有些耳熟，似是听谁说过。他略一想便想了起来：是婉儿——自己幼时也是极淘气的，有时惹了祸，婉儿也都替自己遮掩着，小孩子怎能斗得过大人，每每不但自己露馅被爹爹责罚，害的婉儿也被李伯伯训斥……看婉儿被李伯伯责备，自己心内也是极为难受，那时婉儿也是如此说的——能护着帮着轩哥哥，莫说被骂几句，吃什么苦都愿意——渐渐两人都长大了，婉儿脾性温柔，可唯独是与自己相关的事，总还是如此坚决，事事向着自己——

　　成之轩心内巨震，忽地明白了昨日文袖兰未说出的是什么话。

　　他心下惊骇不已，偷眼去看丁欢颜，就见丁欢颜分明身体欠佳精神萎靡，此时眼中却有些欢喜甜蜜之色，一时不敢再看，只呐呐道：“你，你不舒服便莫要乱动，我，我去给你取些热汤来，你先在此歇着罢。”

　　成之轩心乱如麻，也不待她回应，便径直去船尾煮饭处了，只留下丁欢颜在原地，痴痴傻笑，忽地船身微微一晃，丁欢颜面色一白，忙又一手扶栏，一手按住嘴巴。

　　一夜顺江而下，关出果然是个极好的船把式，任船外水浪滔天，舱内都极平稳。

　　两岸群山连绵，层峦叠嶂怪石嶙峋，人烟稀少。天大亮时，关出的两个小徒弟下水捉了几条两三尺的大鱼，煮了几锅鱼汤，极其鲜美，丁欢颜总算也缓过来，成之轩拿汤给她，她便勉强喝了几口。

　　又行了半日，关出将船撑至岸边，顺水入了山间拐进一处浅河停下，又摘下斗笠冲众人笑道：“就请众位先去我那小屋歇歇再向北去。”

　　杨中泰道：“我也正欲如此。”

　　一行人便将马儿牵下，跟在关出身后，穿过窄窄峡谷，只觉似乎无路了，一转眼前又是柳暗花明别有洞天，前方一处低矮山坳，有十几间小屋，屋后溪涧清浅远处飞瀑流泉。

　　关出领着众人进屋，小屋陈设简单却别有一番趣味，众人进了小屋各自坐下，杨中泰便问文袖兰道：“还有几天了？”

　　文袖兰道：“算上今日，离约定的二十日只剩三天。”

　　杨中泰唔一声道：“还有三天……”

　　他转而向众人道：“诸位，临去无风岭时，咱们还留了一些朋友在前方不远处接应，一起护送东西去云天府，只是不知他们现下怎样情形，约定出发之日还有三天，但若能早些赶去自然更好。孙威，待会儿就劳烦你带着钱兄弟他们三人，先行去寻找李庆兄弟，好叫他们早作准备，随时启程。”

　　孙威应道：“杨老大，你放心，我晓得轻重，定将话带到。”

　　说罢，他也不多坐，直接站起提着他的大砍刀便走，那分别持刀剑棍的结义三兄弟向众人道一声别，也跟在孙威身后走了。

　　杨中泰目送他们离去，又转脸向成之轩道：“咱们便暂时在关兄弟这小屋等着，过两日，孙威那边传信来咱们便可出发与众兄弟会合，在此之前，成少侠，盒子就请交由云都尉保管。”

　　成之轩不意他忽然提此要求，愣了一愣，忙将盒子取出，小心交给云彻。

　　云彻接过盒子，仔细看了一看，什么也没说，便收进怀中。

　　成之轩呆呆看着，虽知这盒子乃是杨中泰等人拼死夺来，自己不过是半道上偶遇，暂时收管几天，这盒子，本就应给杨中泰云彻等人拿着的。

　　可这短短十一二天里，成之轩贴身携带这盒子，一刻也不敢离身，满心都是念着这盒子的事儿，如今一交出去，竟觉得有些空落落，怅然若失起来。

　　随后文袖兰又安置房屋，这些房屋亦有大小之分，只有三间大的足够两三人同住，剩下小的却只能住一人，关出自与徒弟们同住，成之轩仍同方列同住，文袖兰与丁欢颜同住，杨中泰与云彻苏磊刘家兄妹五人均是各自挑了间小的屋子独自住下。

　　众人暂时散去各自歇息，等着孙威传信，成之轩一直有些怏怏不乐，只到了屋后溪畔发呆。

　　正呆坐，眼前浅溪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随后苏磊便走过来，掂了一大把各色花纹的鹅卵石，取一个又砸进水里，眼见水花又起，苏磊分了一把石头递给成之轩，成之轩笑一笑，伸手接了，也站起身，抓出一块，向水面掷去。

　　两人默不作声，只是向水面乱砸，待手中精巧石块都砸完，成之轩才舒了一口气。

　　苏磊笑道：“还砸么？”

　　成之轩摇头道：“不砸啦。”

　　苏磊又道：“还烦心么？”

　　成之轩这回却不答话，只看着浅溪水面一圈圈水纹荡开。

　　苏磊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可烦心的呢？”

　　成之轩抿抿唇，道：“我也说不好。刚才杨大侠叫我把盒子交给云彻，不知怎的，我心里便不大开心。我也不知怎么了——那盒子本就是他们取出来的，可我——”

　　他呆了一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头道：“之前在难过江渡口，杨大侠分明说盒子仍是交给我保管，今日怎的又要了回去——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倒像是丢了东西。”

　　苏磊笑道：“你可不就是丢了东西么。”

　　成之轩一愣，道：“可那盒子本就不是我的啊。”

　　苏磊摇头道：“我说的不是盒子。”

　　成之轩不解道：“那是？”

　　苏磊转头，遥遥指向小屋道：“你瞧，丁姑娘晕船，下了船便去休息了，咱们俩在这边，关师傅同他的徒弟在准备吃喝，杨大侠文女侠以及云彻刘家兄妹那些人，仍是在一起谈话，却并不叫我们。”

　　成之轩仍不解其意，傻呆呆道：“那是自然。他们从一开始聚集筹划到后来闯入无风岭，又到逃出来一路北上，这么多天出生入死多少艰险都在一起，咱们只是这几日才过来，对他们这些筹划又无参与，相互又不熟，他们同咱们自然没有那么多话好说。”

　　苏磊点头道：“便是如此了。”

　　成之轩只呆看他，他却没再说什么，只叹了一声。

　　苏磊虽未明说，成之轩自然也不是愚笨之人，自己想了一会儿，也便想明白了，涩声道：“大哥你是说——他们并不信我，未把我当做自己人么？”

　　苏磊叹道：“所以我才说你丢了东西了，你是把自己丢在他们这些人之外了——他们本就是聚在一起精心策划干这件事的，此事事关重大，他们那些人全是精心挑选可靠之人，不容外人轻易知晓介入，生怕走漏风声坏了事情，这些人已在一起出生入死许多天，你只是这几天才突然闯进来——若不是熊大侠自知命不久矣，将盒子交给了你，你本来绝不会与他们这件事有一丝关联。你本就不是他们同伴，他们之前所经历的所筹谋的你全不知，盒子在你手上，他们自然要同你一起向北，如今盒子已还给人家，倒显得你是更与他们生疏，格格不入了。”

　　成之轩一时心内五味杂陈，低声道：“若是他们之前也找上我，我肯定是愿去的，再艰险也愿去——大哥，你说，他们召集来的那些高手已在前方，人手足够了，杨大侠还会愿意相信我们，叫我们同去北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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