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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翠晴馆真是个好地方,煦鹃躺在床上想。
幽暗的掖庭小室,门缝中透进的一刃光芒中浮动着万千灰尘。煦鹃的脸像是用生石灰堆出来的,僵硬,冰凉,死白。她快忘记自己是谁了,忘记了故国王宫里所有的生活,除了敌兵涌进、国王枭首的那一幕。这世上她还记得的、唯一值得怀念的地方就是翠晴馆。在那里至少还有表妹曲枝可以相对,至少辉樱夫人善良温和,至少无眠的深夜里可以在廊下默坐,就连那个细高挑的狐都戚戚查查谄笑的话语,在印象里似乎都不那么讨厌了。
掖庭的人数比翠晴馆多出数十倍,凄凉冷漠也多出数十倍。这里的大小太监们都是弯着腰小跑,说话时巴结地低头谄笑,但煦鹃看得出,鄙视和不屑正从他们每一个衣角的缝隙里滚滚流淌。就算掖庭女子光鲜亮丽,太监们也从心底看不起她们,他们甚至也瞧不起得得宠的妃嫔。他们去势是为了当奴才,她们若被阉割,就彻底没用了。煦鹃曾无意中听一个大太监在背地里称呼她们为“瓷货”。她想,这是在说她们娇脆易碎么?似乎贴切。后来才知道,太监们会到坊间找娼妇取乐,这是坊间对娼妇的称呼——雌货,也就比母牲口高雅一点儿。
太监们的轻视至少还包着一层薄薄的、谄笑恭敬的膜,掖庭的女人间是绝然没有友谊的。这蜈蚣,就算被掐去了所有的触须毒牙和足爪,动弹不得,但毒还在。毒就在这细长细长没有出路的巷子里越积越深。天,在任何地方看都是小小的一块,幽暗小室一间挤着一间,似乎都想把对方挤垮,让自己呼吸和视野更舒畅。似乎落到这般被遗忘、不受宠的地步,都是身边人害的。越是年轻美丽,越是优雅高贵,就越该杀。
听说是巴国的公主呐……那又怎样?巴可是大逆之国……皇上怎么可能喜欢她?还不是……哼!
已经过去十多天,煦鹃再没有被太监们洗剥干净,送上龙床。这说明武皇把她忘了。大概她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阎王了,不过没关系,死后总能见到的。一天她不慎踩到某个女人的裙角,那女人指着她的脸厉声喝骂道:“你神气什么?皇上召过我两次,你呢?”煦鹃面对那女人,眼神却怔忪地不知看向虚空的什么地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默默地走开了。身后是一片低声的胜利嘲笑。
她想哭,但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哭,什么地方哭,怎么哭。夜里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她的眼睛干涩疼痛。充满心胸的依旧是刻骨的恨——秦王子谦!亡国灭种!以及从那以后的所有委屈和苦难!伴随这弥天大恨而来的又是一股难言的恐惧和无奈。她觉得身体虚弱无力,淋淋漓漓、黏黏糊糊的感觉挥之不去,像一层腐烂的兽皮包裹全身,虚汗涔涔,腐尸般的恶臭越来越浓重。有时候她觉得下半身似乎失去了知觉,不再是自己的血肉,又像是有什么污秽的东西要从小腹里涌出来。那一定是内脏腐烂了,她想。阎王把毒蛇放进她的肚子里,毒蛇在她的肚子里做了窝,如今一群小蛇正在噬咬她的心肝脾肺……我要死了!她绝望地想。
她的食欲越来越坏,脸色灰暗,锁骨高高地从衣服下顶起。她徒劳地不知在维持着什么,不愿和其他女人们堆在一起,唧唧喳喳地羡慕嫉妒着谁的好运,也不愿意对太监们装出和气的笑,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她的神色恹恹,令人不喜,而掖庭里也根本没有人来搭理她,连小太监给她送饭也经常不按时,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忘记。饭菜质量越来越差,冷的,馊的,后来还出现了老鼠屎。看到混在白饭里的黑色颗粒,自从见过阎王后就一直在胸中翻沸的呕意此刻终于发作。煦鹃掀翻了碗筷,俯在地上大吐,像是要把性命魂魄都吐出来。一地汪汪的黄绿苦水,她还没吐完就昏了过去。
掖庭女子生病,是没资格召太医来诊治的,最多由懂医术的女官和管事太监来看一看。但煦鹃昏死在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再过三两天,后世史书大概就会记载,亡国巴公主煦鹃在大洛帝国皇宫掖庭里病饿而死,时年十七,死于灏广五年暮春时节,具体时日不详。这倒是有别于其他掖庭女子的另一条出路。
晦暗无月的深夜正适合鬼魂出游。门悄然地开了,高挑的灰白身影像一团雾气飘进屋来。那是个长发披垂的女子,看不清她的容貌。她瞅着地上昏死的亡国公主抿嘴浅笑,然后将雪白的手指伸到煦鹃的鼻前,似乎在探查煦鹃还有没有呼吸,或者她的指尖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能令煦鹃苏醒过来。
好香啊……
清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好像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思绪就从混沌飘散的黑雾里一点一滴地凝析出来。煦鹃贪婪地嗅着,浓郁的白兰花芳香像水一样流淌……哪里来的?她慢慢睁开了眼,想,这是哪里?
幽暗的烛光,熟视的房梁——原来还在掖庭——她茫然地转着眼珠,看见一张雪白的女子的脸,长眉斜飞,英气勃勃,眸若含珠,红唇嫣然。好熟悉……这是谁?
虽然熟悉,但煦鹃直觉,她绝不是掖庭里的女人。虽然刚从鬼门关回来,神智却比平日里敏锐。掖庭女人们的妩媚和妖娆,不过是对凡俗的渴望;这个女人早成了精,她的脸上充满了妖魅和鬼怪的诱惑,她比那些太监们更看不起掖庭女子……她是谁?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迷迷蒙蒙的眼波流转,柔声问:“不认识我了?”
煦鹃骇然地坐起身——狐都!
脑子里嗡地一下,像是腾起了一团马蜂,耳朵里吱吱吱吱,有百万只蟋蟀同声高唱。煦鹃又重重仰倒。原来他是个女人!不……不是……他压根儿就不是人……
狐都坐到床沿,把一只调羹轻柔地送到煦鹃的嘴边。香甜温热的米羹,煦鹃这才觉得饥火烧心,不自觉地张口吞咽。她越吞越快,仿佛怕有什么人来跟她争抢,同时眼泪簌簌滚落。她觉得自己不该哭,更不该在狐都面前哭,但现在顾不得许多了,心里没有恨,没有悔,没有痛,没有愧,什么都没有,除了满满当当一大海的泪。且哭过这一次再说罢。狐都的嘴唇平和地闭着,没有谄笑或讥讽。他用那黑曜石般光华流溢的眼睛凝视煦鹃的脸,然后自然地伸手,用指尖温柔地拂去了亡国公主的眼泪。煦鹃不禁号出声来,抓住狐都的手,泪眼模糊中看他波波折折的雪白的脸。“狐……狐……”她抽抽噎噎地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可怎么办?”
狐都又是噗嗤一声笑,说:“公主后悔了么……后悔没有去秦·王府了罢?唉,后宫粉黛三千,哪会进宫就能得宠呢?公主的念头,未免天真了些。”
“可是……可是……你……”煦鹃瞪大眼睛看狐都,当初不正是这个妖精教她的么?
狐都的嘴角凝着一段凉幽幽的嘲笑,低声问:“公主为什么要听我的话?上当了哟……现在可怎么办?身子已经破了,出不得宫去,又见不到皇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掌中,狐都的手是冰凉的,石头一样。煦鹃愤怒地尖叫了一声丢开手,一把朝狐都的脸上抓去,旋即手腕一痛,已被狐都牢牢捏住。白兰花香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狐都俯在了她的身上。“告诉我,那滋味如何?”他在她耳边悄声甜蜜地问。
隔着几层衣衫,也能感觉到凉意从他身上透过来。他的身体也是如此沉重,重得像一座铁铸的山,但芬芳扑鼻。这馥郁的噩梦,她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泪水涟涟,拼命挣扎许久才颤巍巍地低声说:“放……放开……放开……”
狐都伸手探进了她的衣服,熟练地上下抚摸,煦鹃不禁惊叫。“如何?如何?”他在她耳边冷冷地切齿问道,清凉的呼吸正变得炽热急促。
“救……救命……”煦鹃虚弱地喊。她后悔没有在亡国的那一天像哥哥一样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她后悔在入上都的时候没有一头撞死在城墙,她后悔在翠晴馆有那么多个夜晚可以悬梁却没有自尽,她后悔没去秦·王府——是啊,去秦·王府或许还能有机会手刃仇雠,可是现在呢?她浑身冷汗,胸中恶浪滔天,肮脏恐怖,呕意又升了上来。
狐都的手停了停,埋头在煦鹃的颈间,身体微微颤抖。他像是在忍耐什么,最终忍不住,喉间漏出了哽咽的哼声。煦鹃睁大眼,也禁不住发起抖来。他哭什么?
待狐都抬起头,煦鹃才发现他是在笑,那压抑不下的哽咽,是他的笑。
“哈哈……嘿嘿……”狐都坐起身,一面笑一面咳嗽,“公……公主怕什么?我是个废人呐……”他小心温柔地将煦鹃凌乱的衣服牵扯平整,然后抱着膝,笑吟吟地看煦鹃。
“你……你来干什么?”煦鹃终于想起点什么了,费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声喝问。
“我来瞧瞧公主,看公主过得好不好。”狐都回答,笑容里还带着三分天真。
“你是怎么进来的?”煦鹃又战战兢兢地问。
狐都又嘿地笑出来了,好像听见了什么最滑稽最幼稚的问题。“我呀……这天下,除了一个地方,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轻轻说,把手抚在胸前,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因为我是狐狸精。”他的手比衣服更白,尖尖的指甲上涂满鲜红丹蔻,仿佛刚掘了什么人的心便染上了血。“公主现在作何打算呢?”他关切地问。
打算?煦鹃想不出什么打算,惊魂渐渐稳定。她像是走在一条无始无终的幽深小巷里,渴望上天让她走到出口。走下去……她想,这条路要走下去啊!
狐都端详着她的脸,慢慢地又笑起来了。“我给公主带了些吃的来。”他说,指了指桌上的红漆食盒,“公主好好睡罢,明天要把东西都吃完。”
“干……干什么?”煦鹃嘶哑地问,心里却想,这是上天派来的向导,她应该听从他罢?
“不吃饱了,怎么跳舞?”狐都道。
“跳舞?”煦鹃茫然。
“是啊,跳舞。难道在翠晴馆,夫人没教过公主?”狐都挖苦地笑,丢给煦鹃一个小包裹。煦鹃打开来看,是一套女子的白纱衣,精绣着樱花图纹,花枝横斜,姿态不俗。只是衣服有七八分旧,那些粉红的花朵和浅碧的枝条已经不鲜亮了。
“嘿嘿,那可是力气活儿哦……”狐都弯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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