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

　　一
　　亘古以来，家在北方。但是……
　　孩子——神明说——如果你离开琅琊冰原，往南方去，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山走过海，走过日走过夜，走过生走过死，你就会发现，你又回到了北门神殿。
　　孩子——神明说——如果你任意地通过神殿北门，再往北去，一直走，一直走，你永远也走不到玄天冰河的水边，并且，当你回过头来时，只会看见茫茫的黑暗大地，荒无人烟，妖魔横行，你再也找不到北门神殿。
　　孩子——神明说——执著地往南方去，将是一条最漫长、最曲折、最艰苦的回家的路，很可能你一生也走不到终点。
　　孩子——神明说——贸然地往北方去，将是一条最迷惑、最危险、最悲伤的离家的路，很可能你一生也回不到起点。
　　所以，孩子——神明说——留在琅琊冰原，不要为任何理由去南方；留在琅琊冰原，直到我亲自带你回北方。
　　北门神殿，生之门，死之门，北门。
　　琅琊第一禁忌——妄入生门，必死；妄出死门，无生。
　　因为北门外，乾坤颠倒，天地扭转，生死混沌，今昔错乱，那是动荡不定的世界。

　　二
　　只有世代安居在北门神殿里的那一家人，才能自由地出入这道生死之门。他们是神明的后裔，是神明亲下的允诺，代替神明安抚着大冰原上每一个琅琊族人思乡的灵魂。所以，如果想要穿越北门神殿、顺利来到玄天冰河的水边并安全返回，必须有他们中间一人的陪伴。他们的血在冥冥中闪烁着天狼星的光芒，是琅琊的明灯，指引回家的方向。
　　琅琊神明亲赐，他们姓未。他们中间，必有一人，是琅琊领主。
　　琅琊族人，最重葬礼，他们穿越北门神殿、去往玄天冰河的唯一理由，是将亲人的尸体沉入冰河，好让冰河洁净的水波涤尽亲人生前的罪过，好让他的灵魂清白无瑕，顺流而下，去往永恒幸福的故土，回到始祖神明的身边。
　　那一家人，那世代安居在北门神殿的姓未的一家人，包括琅琊领主，他们的职责就是守护生死之门，北门，让这道门畅通无阻，使每一个降临琅琊冰原的灵魂平安抵达，并护送每一个北去归家的灵魂平安起程。
　　但是——神明说——当日之全食，月之全食的时候，你，姓未的孩子，不可通过北门。那时候，北门外乾坤颠倒，天地扭转，生死混沌，今昔错乱，因三光不全，你将迷失在无数世界交错动荡的缝隙中，即便你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狼星的明亮光辉，也无法划破那诡异的变幻、引你回家。
　　北门神殿，生之门，死之门，北门。
　　琅琊第一禁忌——妄入生门，必死；妄出死门，无生——这一忌，即便对琅琊领主亦不例外。
　　三光不全，勿出北门！

　　三
　　那个孩子，自小就喜欢到冰河边嬉水。他在水里打滚，洗澡，搅起小小的漩涡，把水面拍得啪啪响，试图捕捉那四溅的雪白水花。他的水性很好，并且很听话，进入水中后，往前从来不超过五步。他乖乖地留在浅水里。所以，虽然他是个很重要、不可有闪失的孩子，大家也很放心地让他在水边自在玩耍。北门的神明在看顾着他。
　　但是那一天，正午时分，他抬起头来，发现天黑了。太阳消失了，高天上只剩一个散发着微薄惨白的黑暗空洞。他回头向南望，洁白如雪的巍峨神殿不见了。
　　我的家呢？他慌乱地站起身，向南跑去。前方，大地是一片黑色的泥浆，鼓动翻滚着，无数肮脏枯瘦的手爪从地底伸出，摇摆恐吓地向他抓来。冰河里涌起黑色的水花，升起许多黑色透明的怪物，长角的鳄鱼，三头的豺狗，四条腿的巨鸟，骷髅面孔的人鱼，浑身布满倒刺的蟒蛇……怪物们升起来，辄辄笑着吼叫：“抓住他抓住他！那是神的孩子！吃掉他吃掉他，那是人的孩子……”
　　他吓坏了，哭，但不知该往哪里逃。
　　“爹爹……爹爹……”他浑身发抖，放声大叫。
　　你，姓未的孩子，当日之全食，月之全食的时候，你，不可通过北门。三光不全，勿出北门——这一忌，对琅琊领主，亦不例外。
　　你的爹爹，救不了你了。

　　四
　　那一天琅琊领主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北门，被人们苦苦哀告地阻拦——此刻三光不全，北门外的世界动荡不定，颠错变幻，一步踏出，非但找不到那孩子，连他自己也回不来了。
　　那一天琅琊领主急得发了疯，他打算纵火焚烧北门神殿，好以此在无边的黑暗里闪耀些微光明，为他的孩子指引方向。但北门神殿毁，琅琊冰原的生命就结束了，就算那个孩子寻回来路，他也只能站在熊熊燃烧的北门前，眼睁睁地看着神殿坍塌覆灭，依旧被困在死亡的世界。
　　那一天琅琊领主俯地痛哭；所有的人都跪在神前焦灼地祈祷，流着眼泪祈求神明，保佑那个孩子平安归来。但是神明沉默，不给任何回答。
　　琅琊领主忽然跳起身，他想起来了！他冲入北门神殿最高处，那是除了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他从禁地里取出一只手臂。手臂柔软新鲜，皮肤光洁，血色饱满，好像刚从什么人的肩头拆下。他在手臂上涂满松脂香油，悬挂在神殿北门，引燃了火种，然后背着天狼神弓，头也不回地冲进北门外幽冥未知的世界。
　　神殿北门下，火舌缭绕里，那只手，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指向生还的希望。

　　神明说，执著地往南方去，将是一条最漫长、最曲折、最艰苦的回家的路。不过从来没有人用自己的一生来试验，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到终点。

　　五
　　在妖魔就要将孩子攫住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长长的火焰，赤红的光芒里有一条手臂，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
　　神明说过，贸然地往北方去，将是一条最迷惑、最危险、最悲伤的离家的路，现在，他果然找不到起点了。
　　神明说过，执著地往南方去，将是一条最漫长、最曲折、最艰苦的回家的路，或许，他能够走到终点？
　　半空中骨肉在燃烧，绽放血红的大光明，那一定是神明亲身的指引。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朝那手臂指引的方向狂奔，在那些肮脏恐吓的鬼爪里拼命飞蹿，后面妖魔们汹汹跟来。他一路大喊着：“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你的爹爹，是琅琊领主。你是琅琊神明的后裔，你的神明之父，正来救你。
　　但是跑啊，跑啊，大地还是一片黑暗。北门神殿在哪里？家在哪里？爹爹在哪里？地面鬼爪牵绊越来越狠，抓伤了他的脚踝和小腿，后面妖魔越跟越近，触上了他的脊背。一只长着蜥蜴头的巨鸟飞来，张开血盆大口，朝他的头顶咬落。他嗅到血腥冰冷的臭气，视野里只剩密集的黑色利齿，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时终于有一声愤怒的狼啸如霹雳炸裂，黑色的闪电咆哮飞掠，天地震荡，邪祟破灭。远处，半空中燃烧的手臂指尖所示，圣洁的雪光漫漫澹澹，缭绕升腾，恢弘煊赫的北门神殿仿佛另一个太阳。

　　那天，他倒在琅琊领主的怀里，哭着喊：“爹爹……好可怕……爹爹……好可怕……”
　　那天，琅琊领主遍体鳞伤，虚脱无力，双手环抱着孩子，哭得说不出话。
　　那天，当日光重现的时候，琅琊领主背着孩子，顺利地回到了家。北门神殿淹没在一片对神明感恩的欢呼声中，琅琊领主却怒道：“叫你不听话！”他把手高高举起，几次欲落不落，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笑，含着眼泪，在孩子的额头轻轻抚摸了一下。
　　琅琊领主从禁地里取出的手臂就一直悬挂在神殿北门，虽然它已被烧成了一截焦黑的枯骨，仍是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那条手臂打破了琅琊第一禁忌，从此，任何一个琅琊族人都可以自由地出入神殿北门，再不用担心天地移转、归途阻绝、家园消失。琅琊领主说，那是很久以前，一位神明在北门禁地里的遗留。他从不曾触动，从未对人提及，所以整个琅琊冰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神圣的秘密。
　　神明的手臂就这样拯救了他的孩子，拯救了琅琊冰原的未来。

　　六
　　从小，孩子们就看见北门下悬挂的焦黑枯骨，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他们很害怕，问：“爹爹，那是什么？”
　　琅琊领主回答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神明的遗留；那条手臂，燃烧自己的血肉，救了爹爹的命。
　　于是孩子们都不害怕了，反而崇敬欢喜起来，他们又问：“神明的手，为什么指向南方？”
　　琅琊领主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说：“一开始就是那样的。”

　　其实，在一开始，很久很久以前，当神明宣说琅琊的命运时，举起右臂，竖起食指，手臂的方向，不向东，不向西，不向南，不向北，而是向上。
　　因为神明都住在天上；在天所笼罩的地方，神明的宣说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自北门神殿矗立在玄天冰河南岸、琅琊族人在大冰原繁衍生息之始，每一个人，当他要发出最庄严的誓言时，便依照神明的姿势，举手向天，伸直手臂，竖起食指。
　　举手向天，上承天道；伸直手臂，最近天理；竖起食指，定天者一。

　　定天者一。
　　如今，神明的手臂贯通南北，就这样把神殿北门外阴阳变动、生死不定的天地牢牢固定下来。
　　星辰不落，心灯不泯，神明不离，天地不移。

　　如今，神明的手臂贯通南北，除了天地，它还决定了什么呢？
　　或许，去南方是另一条回家的路？
　　或许，有一天，爹爹就会去南方。

　　七
　　爹爹去南方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孩子这样想，我也要去南方，我想去找爹爹。

　　再乖觉的孩子，大概也会有那么一次不听话。

　　去南方，究竟是逆命，还是顺天？

　　八
　　——子道，你还记得我爹么？
　　——啊，令尊大人么？啊……哈哈哈哈！倾松啊倾松，我就是忘了你也不会忘了他！
　　——你居然……是这样的么！
　　——是啊，倾松，我到现在还想得起伯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嘻嘻地朝咱俩看来的样子。你还记得在你家，在北门神殿，他是怎么把咱俩哄得团团转的么？把咱俩骗得那个苦啊……哎哟，不行不行，我一想就觉得腿软。说实在的，倾松，我能骗倒全天下的人，伯父可是全天下唯一能把我骗倒的人！他看什么不是笑话？就算天塌了，咱俩都唬得死去活来，估计他老人家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嘻嘻地看热闹哩！第一次听说你家就是北门神殿，我心里恭敬得不得了！结果一看，好嘛！那神殿都快被你爹翻成滑稽戏班子了！他可真是全天下最会给自己找乐儿的人了！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和伯父做了好朋友，我肯定是赖在北门神殿里不走，跟他开心地玩一辈子，还管什么天下不天下，太平不太平？如果命中注定我只能认识一位琅琊领主，倾松啊倾松，我只好对你说抱歉了……呃，倾松……倾松？喂喂……你怎么了？你干什么？你太过分了罢！有你这样的么？就算实话不好听，你也不用哭给我看……倾松……倾松！
　　——子道，你说的没错……我爹最会骗人了……把我骗倒了……把你也骗倒了……他是从古至今北门神殿里最会骗人的琅琊领主！成天笑嘻嘻地给自己找乐儿……其实他心里苦得很……苦得很……不然他不会去得那么早……临去了他才和我说实话，一句一句，我都不敢相信……他要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在琅琊冰原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除了我……还有我爹……
　　——呃……谁？伯父？伯父不是早已经……
　　——子道，如果我和你说，我爹还没去，你信么？
　　——倾松！那个……我想……你家北门神殿，一方圣域，神明护佑，自然人杰地灵……那个，也许……肯定……有些事，你不说，我就想不到。那个，伯父……从冰河回来了？
　　——不，没有……就算是北门神殿，琅琊领主，人死也不可能复生。这事我都不会和孩子们说……这事关系到……琅琊风俗我都告诉过你，但这一件我一直没和你讲。你听了一定会觉得不舒服。我没经历过，我也以为这是传说……直到我爹去的时候才告诉我，是真的……我爹啊……他悖神逆祖……更动了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的……衅子血祀！

　　九
　　你，琅琊领主——神明说——现在我决定，你的孩子里，有一个是衅子。他要以一人之身，承担琅琊所有的痛苦；他要以一人之血，洗尽琅琊所有的罪孽。你须亲手向我奉献。你要将他的血流在我的掌心，让射天狼牙痛饮直至餍足。然后，十二日内，琅琊熄烟泯火，十二月内，琅琊封刀戒杀。之后，琅琊才可重启平安富足的生活。

　　神明规定，父母不可杀子女，子女不可弑父母，违者，死不得葬，不过北门，不入冰河，不归神乡。诸天神明共逐，永世沉沦地府，不得救赎。
　　却有一个例外，是神明要琅琊领主亲手奉献他的孩子。
　　那个孩子，当他的父亲亲口告诉他，你是神明决定的衅子，你要以自己清白无辜的生命，承担整个琅琊冰原的痛苦和罪孽时，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喜欢孩子么？那就生罢！多多地生罢！人生在世，繁衍生息，是最重要了。你放心养育他们罢，因为衅子之血刚刚流淌，你的孩子，都会平安幸福，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成为牺牲。

　　上一次衅子血祀，是什么时候？

　　十
　　——哈哈，怎么样，让我们一起来骗骗他们？这事有趣罢？
　　——人或许可以骗过去；但是神明在上，知道一切。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那一天，口出悖神逆祖之言，琅琊领主疯了。
　　其实，他本来就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疯狂的琅琊领主。
　　那个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人，不分轻重乱开玩笑、骗人的人。
　　那一天，他站在北门禁地、神明掌心，举手向天，伸直手臂，竖起食指，对诸天神明宣说——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孩子啊，你的父亲，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最疯狂、最会骗人、胆敢悖神逆祖的琅琊领主。那一天，我想，他真是疯了！可是当时，我真高兴他这般疯啊……

　　那一天，口出悖神逆祖之言，琅琊领主疯了！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十一
　　琅琊领主，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
　　琅琊冰原，北门神殿，谁做主？
　　“当然是妈妈做主！”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如诗如话般美丽，笑语如阳光灿烂，“爹爹的话，妈妈可以不理；但妈妈的话，爹爹都要听！”
　　“小心我找你算帐！”她还会这样睁大眼睛、竖起眉毛，小声地恐吓琅琊领主。
　　“是……是……”琅琊领主只会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像春天的泉水一般柔静温恬。
　　但是那一天，口出悖神逆祖之言，琅琊领主疯了！

　　那一天，春泉变成了山洪在北门神殿里汹涌扫荡。好像有无形的桎梏包围了他，琅琊领主如刚落入陷阱中的困兽，暴怒地来回寻找出路。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在墙角挤成一堆痛哭，他理也不理。
　　已经过去了三天，那个在北门神殿里当家作主、时常恐吓琅琊领主、胆大包天的女人，终于忍耐不住，发出垂死挣扎的哀号。
　　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五次为他诞下孩子，每一次都平安顺利。但这一次……
　　“怎么回事！为什么生不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琅琊领主厉声断喝，目光霍霍。
　　“因为神明阻止这个孩子来临……”巫女们回答。
　　“神明阻止……哪个神明阻止！”琅琊领主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双眼发红，咬牙切齿。
　　“琅琊所有的神明都在阻止……”长老、巫女和侍者们都跪在他的脚下，哀求道，“领主大人啊，神谕宣示，这个孩子，是从南方血海里奔来的、最凶邪的、红色的兽，它必将为您带来厄运……领主大人啊，请您向神明宣说您放弃这个孩子，请神明将它收回，如此……”
　　“屁话！”琅琊领主咆哮，“什么厄运！大不了我死！让他来！让他来！我要这个孩子！我决定要这个孩子，谁也不许阻止！”

　　世间的悲剧万万千千，你是很聪明的人啊，为什么会认为你一人身死，便是最大的厄运了呢？
　　因为你已经丧失理智，你已经疯了。

　　玉指如霜，会挽神弓如满月，西北望，箭引向天狼。
　　——让他来！衅子之血才流不久，你们！谁也不许杀我的儿子！
　　——让他来！不然我就射落星辰！拆毁北门神殿！填平玄天冰河！
　　——让他来！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那一天，口出悖神逆祖之言，琅琊领主疯了！
　　那一天，悬挂在神殿北门下手臂焦黑的枯骨，渗出了鲜血。

　　琅琊领主，必是琅琊领主的儿子。他像很多年前的琅琊领主一样，疯了！

　　而且，他还有同谋。

　　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和他一样疯狂。
　　她亲手用刀剖开自己的肚子，将那只从血海里来的红色的兽，从生死门间拉入人世，交在琅琊领主的手中。在婴儿的啼哭里，她睁大眼睛、竖起眉毛，小声地恐吓琅琊领主：“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不然……小心我……找你算帐……”
　　琅琊领主虚脱无力，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搂着这个胆敢恐吓他的女人，浑身沾血，哭得说不出话。

　　琅琊冰原，北门神殿，谁做主？
　　她是一个琅琊族人，既然领主大人决定要这个孩子，这会为他带来厄运的红色的兽，即便这是领主大人疯狂中的决定，她也想尽一切办法，为领主大人达成心愿。
　　琅琊冰原，北门神殿，琅琊领主做主。
　　从此以后，这世上还有谁胆敢恐吓琅琊领主呢？
　　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个胆敢恐吓他的人，兴许便是厄运的第一步。

　　孩子，你知道么，那一天，为了你，琅琊领主疯了。
　　明知你会为他带来厄运，他仍张开双臂、敞开琅琊的心胸，欣喜慈爱地欢迎你。为了你，他口不择言，悖神逆祖。
　　他那时，真是太疯了。
　　或许不如此疯，便不可为人父。
　　人，父。

　　他这般疯，你高兴么？

　　十二
　　灯，亮起来了。
　　好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亮晶晶，都朝北门神殿涌来。
　　一盏一盏，最开始是在北门；北门摆不下了，就挤到神殿的中央；最后神殿里一片密密麻麻、跳跃闪亮的火光，延伸到南门，又从南门蔓延出去，排满道路的两旁。
　　好像是春天突然来了，地上一瞬间就开出了红色的、摇曳的花。
　　这条路，通向南方，在这许许多多灯盏开始的地方，一位神明留下的手臂，虽然已经焦黑枯槁，仍然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指向这一片灼烫火花延展的方向。
　　告诉我你的心愿罢——她温柔地对每一个前来摆放灯盏的人说——你也是求这件事么？我知道了，把灯放下罢。
　　每天，她背着一个大油桶，提着一个小油壶，小心地往每一盏灯里添入新油。铜灯，铁灯，银灯，泥灯，石灯……灯越来越多，一桶油完，前面还有许多的灯在等她照料，就像许许多多的小孩子安静地坐着，等着她来喂他们吃糖。于是她返回北门神殿，将空空的油桶添满，再慢慢地走出门来。她照顾得如此精心，没有一盏灯因油尽而熄灭。
　　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在路边摆下灯盏。灯越摆越远，她也就越走越远，在北门神殿来回的次数也增加了。
　　她的头发很长，不像别的琅琊女子一样梳成辫子，而是直直地自然垂下；她不像别的女子一样穿窄袖短衫和鹿皮裙，而是宽袖的白麻布长裙连身。这异常的打扮，表示她是侍奉神明的人。她走起路来很慢，很稳，因此显得格外庄重。她从北门神殿里款款走来，真像一个刚刚长大、开始学习司掌人间命运的小女神。

　　啊，你瞧，我终于学会走路了，像你一样走得平稳，而不是以前那样一瘸一拐，又难看，又笨拙。嗯，是的，走起来还是疼，不过只有一点点，不像以前那样疼得死去活来，没关系的。稍微忍一忍，我还能跑呢。当然，我已在北门神殿发誓，终身侍奉神明，撩起裙子来跑路，看起来不像话。我就这样走好了。反正我这辈子，哪里也不会去，只会留在北门神殿，等你回来。
　　那个时候，你走得太快了，因为你生下来就好好的，又被照顾得好好的，所以活蹦乱跳，精神十足，而不是我这样。你是领主大人的小儿子，领主大人最疼你。你已行过血首礼，成人了，领主大人、女主姊姊、少主哥哥，以及其他的哥哥们都不在，北门神殿里，谁也不能再阻止你做什么，只好让你走了。等我知道消息时，你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跟着你的方向去，想追你回来。你也知道的，那个时候，我走路很艰难。每一步都痛得钻心，虽然能走了，还是走得很慢，并且不能走得太远。我走得流血啦，每一个脚印都是血汪汪的；我走不动啦，倒在地上，于是我就爬；我爬啊爬啊，爬不动了，于是我就喊；喊啊喊啊，喊不动了，我就昏过去啦。
　　我那时候，真是疯了。
　　你也这么认为么？没办法啊，谁叫我喜欢你呢？领主大人说了，你要永远留在北门神殿，不能离开琅琊冰原，可是你啊，你居然不听领主大人的话，往南方去了！你待在北门神殿，觉得无聊了；我又不能像现在这样走路，不能多陪你玩。你想去南方，到领主大人身边去；但你不知道啊，北门外的世界动荡不定，颠错变幻，一步踏出，也许非但找不到领主大人，很可能连你自己也回不来了。
　　如果当时我已经能像现在一样走路，或许就能追上你。不过我就算追上你了，你大概也不会回来。你是一只从南方血海里奔来的、最凶邪的、红色的兽，北门的神明都镇不住你，领主大人的话你都不听，我又怎么能拦下你呢？所以你就头也不回地往南方去啦。你被领主大人宠坏啦，又有那么多那么好的哥哥姐姐护着你，整个琅琊冰原都护着你，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危险，有痛苦，有灾难。
　　你肯定吃苦头了……而且是大苦头，苦得你都不敢回来让领主大人再见到你……不敢让琅琊冰原再见到你……九年啦……你从血海里爬起来后，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的名字，和你的一样，是领主大人起的。
　　你看，这么多的灯，都是为了同一个心愿点燃。长老们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同时许下这同样的心愿，因为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从没出现过现在这样的局面，大家都害怕了。是啊，我也有些怕。但我不许和他们同样的愿。我的灯，我好好地收起来了，或许以后，我会为你点燃。我的灯，和你的灯一样，是领主大人准备的。
　　唉，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你的灯带上呢？如果你点亮了灯，你会许什么愿？不过你没带走你的灯走是对的，我不希望你把灯点亮。
　　燃灯之愿，这可是以牺牲性命为代价的愿望啊。

　　孩子快长大时，父母就会为他准备一盏灯，这盏灯，会作为最重要的礼物，在行过成人礼后，交给他。
　　每一个琅琊族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点亮这盏灯，那表示他在神明面前许下心愿，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何等重大的心愿，所以每一个琅琊族人，当他下定了决心，如果可能，就会到北门神殿来点亮灯盏，然后立即离开。
　　但点亮这盏灯，只是在神明的足前表示自己的决心，并得不到确切的答案。神明不一定会悦纳这生命的牺牲。谁也不知道神明的意愿究竟是怎样的。他或许会立刻死去，或许会面临更苦难的生活。又或许神明达成他的愿望，并仁慈地赐予他长久的生命。
　　即便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未来，仍是这样不确定。
　　所以很多人终生不会点亮这盏灯。琅琊的传说，人生此世，就是要历经苦难来洗净罪孽。他们善于忍受，不惧面对任何折磨。他们愿意看自己的命，究竟有多坚韧。
　　最无畏的勇气和最巨大的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定是从最深重的苦难里来。

　　她知道，现在在琅琊冰原，其实有比面前更多、更多的灯被点亮，那些人离北门神殿太远了，所以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他们的心愿，都是一样。
　　她知道，有一头浑身雪白的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主人，跟着一只巨大的、最凶邪的、红色的兽，往南方去了。那头狼能扑杀包括鬼魂、妖魔、神兽和星辰在内的一切猎物，嘴里本来有三十三颗最锋利的牙，后来丢了一颗，如今还有三十二颗。
　　她知道，有人将点亮一盏会流泪的灯，举着它走进玄天冰河。他强迫神明接纳自己的性命，以此强迫神明完成他的心愿。
　　她知道，那是一个很疯狂的人，不如此疯狂，便不可为人父——人，父——其实她知道，那不是疯狂，而是别的心情。

　　你已经离开得太久了。
　　请你回来。
　　请你从北门下神明手臂指示的那个方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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