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

作者:於意云晋江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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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未英白年纪还小,在战场上玩得过火、陷入困境时,都是未琼贞把他捡回来,回来见了未倾松,有时会挨两句教训。对无敌的琅琊族军,琅琊领主定下的规矩是,在不牵涉友军的情况下,战将可以逃跑,但不许轻率地逞勇涉险。未英白听完了教训,抬头对未倾松赖皮笑道:“难怪爹爹从来不亲身上阵。”话未说完头上就挨了未鹤抒一个暴栗,怪道:“让爹爹上阵?这仗打得也太没出息了罢?”未倾松不由呵呵一乐,道:“好罢,英白,哪天有空了,爹爹上阵给你看。”
      作为总戎天下兵马的上将军,未倾松习惯在大帐里调遣支派,事先谋划周密,完全准备,然后就等着消息传回。他的责任是掌控大局,而不是亲手杀敌。即便亲临战场,他也常常是在黑底白徽的狼头大纛下安静地观望,不穿铠甲,有时甚至不骑战马,让旁人惊骇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出来散步。其实他并不是从来不亲身上阵,只不过孩子们绝少见到,后来是再也见不到了。
      灏广三年末,莽荒之役开始进入最艰苦的阶段,未倾松几乎每天都骑在马上,周遍巡查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牢牢把握着任何一丝可能会引起战况变动的、最细微的变化,必要时他也会拔出牙刀,和敌人短兵相接。未鹤抒战亡的消息传开后,人们一时间都对未倾松感觉担忧,随即他们发现未倾松变了,但没有变成料想中的那般衰老和迟钝。一向安稳从容的脚步,现在虎虎生风,从来平静深沉的双眼,现在火光熊熊——琅琊领主变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看上去似乎还年轻了几岁,好像孩子们从他身上继承来的的力量和勇气,现在又统统流回了他的血液里,一点一滴都不曾遗失。在听到好消息时他还会开怀地仰天大笑,而以前只是——像未英白说的那样,心底得意却面上装腔作势地——莞尔一笑。
      究竟该如何评价琅琊领主的变化呢?没有人知道。如果让圣手军师田子道见了,或许会叹息一句:“倾松啊,你掉下来了。”
      掉下来了。如此沉重的厄运压在肩头,终于把他从与诸神同飨的云霄,压进了人间的血腥和泥泞。这叫他如何不愤怒呢?然而他又该如何发泄这愤怒?于是他决定,莽荒之役后继续西逐祝容,并亲身上阵。
      未倾松带领五万精锐骑兵,他将这五万人分做两部,轮番交替地向前作战,而他自己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冲在最前。他甚至不考虑补给,如果感觉粮草不足,干脆再杀一阵,夺取祝容的军需。他骑一匹纯黑色的战马,穿一身浅灰色的麻布衣,披一领石青色的粗毡斗篷,黑色的鹿皮靴上有些模糊的肮脏痕迹,射天狼斜挎在肩头,他看上去只像是一个要出去跑马散心的老猎人。他喜欢在傍晚时分出猎,让已经狼狈奔逃了一整天的祝容军无法得到安宁的休息。杀戮的开始总是狼牙嚎叫,精准地通过祝容军将的眼窝,洞穿头颅,然后箭雨、枪林、刀山,祝容军血肉横飞,被琅琊的铁蹄碾为烂泥。
      后来祝容军将躲在重重叠叠的人群深处,身周护满十几层的厚重盾牌。于是未倾松一箭射落敌将的战纛,然后跃马上前。他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直奔至祝容军将的马边,不容分说地一刀枭首,然后策马回身,将剩下的事情交给兴奋咆哮的群狼。
      后来祝容军将安排了若干替身,未倾松懒得分辨真伪,冲入敌阵,像个幽灵一般来回游荡,杀掉每一个可疑的人。
      后来祝容军将打扮成普通士兵,未倾松便喝令全歼,一个不留。射天狼三十一次圆满,每一枝狼牙都洞穿数人。琅琊领主策马驰骋,三尺牙刀被夕阳映成血红。他遇鬼斩鬼,见人杀人。
      琅琊领主亲身上阵,但这一次不是战争,而是一面倾倒的残忍屠杀。西逐祝容没有任何战术可言,违背了未倾松一贯稳中求胜的谨慎作风,就像火山爆发或洪水滔天,不仅不用考虑退路,甚至连前进也是近乎茫然的简单。越到后来,未倾松亲手杀的人就越多。他越来越不像一个深谋远虑的上将军,而是一个急于积累敌人头颅的下等小兵;他越来越不像宽厚平和的琅琊领主,而是十倍报复以嗔为乐的素面修罗。
      黑白相间的未字大旗和狼头大纛疾风野火般燎过了大地,一路踏尸步骸。那是修罗怒目时迸射的电光,大地默默忍受灼痛,好在她足够辽阔,足够宽广,想必能够容纳琅琊领主愤怒平息前的脚步。未倾松足踏之处便是帝国新的版土。在上都人们小声议论,惊骇地注视着西方,不禁在暗地里揣测,上将军追杀的究竟是祝容残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祝容军被未倾松追得没时间喘息,在最开始还竭力反击,后来一望见狼徽战纛就顺风而逃,并忍受着尾部被不断吞噬的剧痛。虽然祝容不断加快速度,琅琊领主仍是越逼越近,终于有一天,琅琊铁骑追上了祝容的王驾。
      那一天傍晚时分琅琊领主轻轻拉住了战马,他从背后缓缓抽出一枝黑羽长箭,身边掠过一声轻叹似的飒飒细声,是骑兵们都张弓扣弦,憋紧了气,等待狼牙发出进攻的呼啸。前方,祝容军带着绝望的哀伤回过头来直面琅琊领主,大地无边无际,但他们已无路可去。定天者一,有一个人走出琅琊冰原已近十年,曾经四分五裂的天下在他黯淡的青色刀光中融化,重新凝结为完整和广阔,如今祝容国王正在这个人的射程之内,今夕猎后,谁能决定他的去向?这从北方大地尽头吹来的无敌长风呵,哪里才是他驻步的天涯?
      那一天傍晚的夕阳格外红,格外大,看上去也是格外柔软,就像一汪刚从乳中凝出的、暖暖的甜酪,更像一个红色的巨大胎儿从天空慢慢坠落。越接近地面她就越显朋硕,天空早已容不下她,只好沉痛地由她拼出一条血肉分离的新生之路。是谁紧咬了牙关,不肯失号、不愿挣扎?但苍穹下仍回荡着无声的剧痛。战马的鬃毛许久没有修剪了,长长地垂下,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披头散发。黑白双色的纛旗似展非展,射天狼绷紧了脊背,精钢铁镞泛着赤光,锋芒所向,正是渐渐沉没的夕阳。
      这一箭去,会是什么结果?
      是金乌坠、羲和碎,从此大地一片黑暗罢?
      夕阳又轻又缓地接近了大地,一瞬间地面的红光更浓,好像正在孵化中的鸡子,娇柔的细膜不慎被坎坷刺破,那尚未成形的血浆就哗啦啦地淌了出来。清风拂动发丝,在漫天非生非死的红光里,看不出其中是否有白色。夕照化去了岁月的痕迹,只留下流畅舒展的线条潇洒飞扬,清朗纯净的光与恬淡优美的影交错渲染,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琅琊领主的形容隽逸非凡,浑身散发着夺目的淡淡金辉,似真似幻,摄人心魄的惊鸿一瞥如神祇亲临。
      孩子,你看够了罢?
      于是琅琊领主放松了手臂,缓舒射天狼的铁脊,将锋利的狼牙插回箭筒,对身边的孩子们笑笑说:“我们回去罢。”
      风停了,夜幕降临,黑暗的,平安的,仁慈的。西北天上,是哪一颗星辰的光芒,如此绝世孤傲地明亮?

      定天者一,琅琊无敌。

      祝容西逃,后来建立了息戎国,就像当初争战不休一样,大洛和息戎一直是夙敌。
      大洛帝国琅琊正一等伯、上将军、琅琊领主未倾松最后一天的驻马收弓之处,成为当时大洛帝国最西端的国界,后来那里修建了一座堡垒,称为驻马堡。驻马堡以西有很大一片土地,后来被大洛和息戎反复争夺,但无论息戎如何处心积虑,明抢暗夺,驻马堡总是息戎东进的最后终点,息戎没有一兵一卒能越过这个界限。
      那片被大洛和息戎反复争夺的地界有多宽呢?后世人说,那是在无风的晴空下,天狼神弓张至圆满、一枝狼牙离弦、箭尖落地,如此接连三十一箭地。
      据说在西逐祝容时,琅琊战马渐渐学会了以祝容军尸体的血肉为食,战后一些祝容士兵倒在地上,尚未身亡就被琅琊战马活活分食。后世人说,在靠近琅琊冰原的天水山脉附近,有野马赤目獠牙,性情暴烈,鸣如狼啸,奔若风雷,较常马高大近两尺,人们说那就是当时西逐祝容的琅琊战马的后代。那些野马自在地逐风嬉耍,长长的鬃毛飘扬如旗,没有人去驯服它们驰骋沙场,因为当年琅琊领主决定休战,它们便永生永世不用再经历杀伐。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的正旦时节,琅琊伯未倾松结束了西逐祝容的战事,回到上都。上都正沉浸在一片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和满天瑞雪纷飞里。从去岁的腊月二十八日开始,皇宫里封笔存印,七日内没有朝会,文武官员们都忙着过年。兵部衙门里冷清清的,只有三五个小仆役看房子。未倾松坐在窗前翻阅从西南方传回的秦王子谦讨巴的军报,窗外北风轻吼,簌簌地拂去枯枝上一寸高的积雪。几枝红色的老梅朝屋里送来沁甜的寒香。
      渐近黄昏时未倾松从兵部出来,拐过一条街,看见一辆木板马车,破席子下,冻死的乞丐尸体半遮半掩。这是要送到城西外的化人厂去。赶车的老差役裹紧了棉袄,蜷着身子,抱着个酒葫芦。因积雪太深,车轮下嘎吱嘎吱响,走得很慢。辕上灰斑老马喷着鼻息,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前挣去,雪花挂在稀疏的睫毛上,深褐色的眼睛里倒映出未倾松狼皮大氅的青灰。马臀上一个模糊的烙印,表明这曾是军马。
      未倾松拦下马车,撩开席子看了看死尸,都是四肢齐全,发须蓬乱,颜色青黑。他暗地里轻轻抒了一口气,又瞧了瞧马。虽然毛皮松垂,瘦骨嶙峋,仍能看出以前腰细腿长的高大形容,想必曾是良驹,但是一只前蹄有些跛。它究竟是因伤退下战场,才在后方平安垂老?还是一生转战万里,直到又老又残才能远离杀戮?
      究竟怎样的生、怎样的死,才算应该和合适?
      未倾松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糖,倒了几块在手上,递到马嘴边。又厚又软的马唇咻咻掀动着,马唇上的短毛和温热的气息撩得掌心痒酥酥的。灰斑马噙起糖块,嚼得喀喀响,然后探头在未倾松怀里安静地嗅了嗅,打了个响鼻,转着竹筒似的耳朵,跺着后蹄轻嘶起来。
      琅琊领主的怀里总是揣着一小包糖,在驱马上沙场前,便亲手喂它几块;在军营里走动,看见了高大神骏的良驹,他也会上前仔细鉴赏,送它几块甜食。许多烈马不喜生人靠近,面对琅琊领主却都是温顺,甚至还有吃过糖后就叼着他的衣服不许他走、赖皮索食的事情发生。有一次一位将军面见琅琊领主,走进大帐后,他的马就在帐外嘶鸣跳跃不已,不听安抚地闹腾,搅得帐中人没法说话。未倾松走出帐门,骏马立刻冲到他面前,伸长脖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这马不错。”未倾松笑道,掏出糖来。他就站在帐外一边喂马,一边和那将军交谈。这件事后来在军中被传为笑谈,人们说,如果马也会说话,大概它们之间会通报消息:“琅琊领主有糖吃!”如果它们之间会攀比,大概就会炫耀:“琅琊领主喂我糖吃!”
      其实未倾松怀里这包糖,并不是他自己特意给马准备的。
      有一次未倾松动了怒,挥板子在未英白屁股上狠揍了几下。旁人听说后都很纳闷,因为他们并没听说未英白犯什么过失。他们只听说前一天未英白仓皇失措地狂奔回营,随即未琼贞急召军医。看样子未英白大概受了伤。军医到帐中一瞧,未英白身上好端端的,但坐立不安,眼泪汪汪,目光散乱,捂着腮吸气不停,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军医从他嘴里拔掉两颗千创百孔的蛀牙后,他才安稳下来。然后未英白就挨了板子。
      “你这牙疼得还算是时候——万一是在阵上和人交锋,你这魂不守舍手脚发软的可怎么办?”未琼贞庆幸叹息。
      “该!这是在军里,爹爹说话就是军令——你当军令是耳边风,讲着玩的么?”未鹤抒冷笑道。
      “来,来,爹爹动的是军法,家法到我这里领。”未雪明笑嘻嘻地拿着一把铁尺在未英白手心里敲,一面敲一面恨道,“叫你不听话!告诉你一天只许吃五块,你居然吃了大半袋!你当这是在家啊?这是在打仗!叫你不用心照顾自己!叫你惹爹爹操心!惹我们着急!”
      “再也不吃了……”未英白耷拉着脑袋,丧气地喵喵叫,像只受了冻的小病猫。
      从那以后,琅琊领主的怀里就多了一包糖。
      后来,有人看见未倾松一面倒出糖来喂马,一面问:“英白,吃不吃糖?”在他身边,小未将军疾退三步并尖叫大叫:“我不要!”琅琊领主劝道:“没关系,吃一块罢。”未英白想了想说:“那就吃一块罢。”他走上前,琅琊领主笑眯眯地朝他嘴里丢了一块小小的白色。糖块敲着未英白的牙,发出喀啷一声轻轻的脆响。
      “嗯……好甜……”未英白皱着眉头笑。不知是他太久没吃糖、忘记了味道,还是他已过了爱糖的年龄。他已长得和未倾松一般高了,和未倾松平缓修长的眉毛不同,他的眉毛微微弯曲,似乎总带着三分惊奇地笑意,看上去仍像一个娃娃脸的大男孩。
      “糖么,自然是甜的。”琅琊领主回答。
      再后来,每当未英白在上将军的大帐里领了军令要出阵,未倾松除了给他令箭,还会给他一块糖;当未英白得胜归来缴还军令时,未倾松也会笑吟吟地赏他一块糖。这件事也在军中传为笑谈,或者说小未将军居然还会馋嘴、和马抢糖吃,或者说琅琊领主究竟是把马当儿子喂,还是把儿子当马喂。但是,就像时时倚靠在未琼贞身上、看见一个比常人所见更美好、更安宁、更广阔的世界一样,未倾松递来的糖块在舌尖融化,未英白尝到的,也一定是比常人所觉更深沉更悠长的甜蜜罢……
      “走喽,伙计!”老差役用鞭子轻轻敲了敲马背。未倾松一笑,收起空空的糖口袋,将一块碎银子轻轻放在老差役的身边,道:“买壶好酒罢。”
      灰斑马摇头甩尾,抖落颈背上的雪花,慢慢地向前去了。无论怎样的生,无论怎样的死,无论应该不应该、合适不合适,既然现在还活着……既然现在还活着……
      未倾松忽然觉得身上似冷似热地涌起了一阵惊天狂潮——那个困扰他折磨他已长达九年的问题,那个令他在无数夜晚因苦思而头痛欲裂、反侧难眠的问题,那个无论他如何向神明虔敬祈求却仍感觉怀疑的问题,现在——他想——或许他已知道了确切的答案。

      上都的早樱盛放、桃花初开时,秦王子谦凯旋班师,跟在他后面的除了军马,还有大车大车从巴国运来的奇货和珍玩。东西供给了朝廷,有司负责清点安置,或留在皇宫,或赏赐爵臣。子谦没有要任何东西。武皇有赏赐给琅琊伯,未倾松接了,转头就送到秦·王府。
      武皇在宫中为秦王设宴庆贺。如此盛筵,未倾松推辞,没有出席。宴后的深夜,子谦带着白琦去拜望未倾松。未倾松并不问子谦深夜前来到底为何,子谦也只是默坐。白琦站在子谦的身后,未倾松笑道:“白将军也请坐。”白琦垂首道谢,小心地挨着椅子边三寸宽处放端正了身体。许久以后子谦道:“冒昧来扰,请老将军勿怪。”未倾松一笑道:“我好像已经不是将军了。”
      本来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众望所归该由未倾松来坐,但未倾松根本不愿在朝中为官。当个正一等伯,他都已经嫌罗嗦了。秦王讨巴大获全胜的消息一传到上都,他便向武皇奏辞一切军职。武皇挽留不住,只好由未倾松交卸了总戎天下兵马的上将军大印和牙璋兵符。但未倾松并没有立刻离开上都。虽然战争结束、天下一统,兵部的官员仍是忙得焦头烂额。边关驻防,各地屯兵,京营设置,大小事务纷繁。除了有关琅琊族士兵反乡的安排,其余未倾松一概不过问。但武皇私下里总是召他进宫,拿出兵部官员们的奏报,问他意下如何。因琅琊族人骁勇善战,兵部官员都希望护卫上都的京营里能设置琅琊军马,未倾松绝然反对。他说各部精兵众多,组建京营绰绰有余,无须琅琊兵力。他坚持要把所有的琅琊族士兵全部遣返琅琊冰原。
      武皇知道未倾松是如何爱惜自己的孩子,也知道琅琊领主回归故园的决心。但不知为何,既不愿多管闲事,未倾松也还在上都淹留不去。直到暮春时节,未倾松才忽然向武皇辞行,同时对武皇说,他打算在京营留三千琅琊士兵。他将三天后启程北去,在此之前会处理好京营的事。武皇稀奇琅琊伯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未倾松笑道:“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好。”
      那一天武皇发现未倾松的表情很异样,平静沉毅中透露出柔和的朦胧,竟像还在恍惚迷离的睡梦中,但眼睛稍微发红,似乎没睡好。

      未倾松入睡的习惯,是一只手枕在头下,侧身面向床沿。在军营中,如果他已入睡,无论何时走进他的寝帐,看见的总是他的正面。人们说这是上将军警觉,不肯以背面示人。仔细想想这说法也有很大的破绽,难道刺客行刺,还一定会规规矩矩地走正门么?并且,未倾松若是睡着了,也是很酣沉的,轻微的响动并不能把他惊醒。未雪明曾摇着他的肩爹啊爹啊地喊了半天,他才睁开一只眼回答:“唉……什么事啊……”
      他需要在梦中警觉敌人趁夜来攻么?
      数次祝容军偷袭琅琊军营,结果都是军营里空旷无人,他们反被伏兵歼灭。
      若是刺客潜进营中来呢?
      轻微的响动并不能惊醒未倾松,若是挂在壁上的射天狼弓弦无端地嗡嗡颤鸣,狼牙灵箭在筒中咯咯躁动、青色萤光大盛,琅琊领主就会立刻醒来,神智如寒冰一般清透冷静,灵敏得如一头守望苍山的大雪豹。
      面向床沿而卧的唯一理由不是提防谁,而是准备好给那些走正门进来的人看他的正面。
      当琅琊领主未倾松还是个小小子,像没笼头的野马一样在北门神殿里乱跑时,常常会随便地闯进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琅琊领主的寝居。如果琅琊领主正在休息,他就会看见琅琊领主面向床沿、枕臂安卧。这个睡姿从未更变,以至于有一天他蹲在床头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摇醒了琅琊领主,问:“爹爹,为什么你睡觉不翻身?”
      琅琊领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他笑。
      在北门神殿,能够在琅琊领主休息时直接进入他寝居的人,除了受他宠爱的没规矩的孩子,便是发生了紧急事端、要向他报告消息、请他定夺裁度的侍者。“如果有急事,人家要你帮忙,进门来却先看见你的背影,好伤心呐。”琅琊领主说,“至于你么……哎呀……为什么不管我睁眼闭眼,你总在我面前晃呢……好噩的梦啊……”
      等未倾松自己当了琅琊领主,他的儿子已会在北门神殿里颠颠地乱跑时,不知不觉间他的睡姿就变得和上一任琅琊领主完全一样了。不管他什么时候睁眼,孩子们总在他的面前——那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好让自己一睁眼就能看见他们。虽然轻微的响动并不能惊醒他,但孩子们的脚步声他总听得见,那比射天狼的弦鸣更能打动他的心。他还能精准地分辨出足音的主人是谁。等孩子们一路踏踏踏踏奔至他床前时,他早已睁开眼睛笑起来了。
      “完了完了!爹爹又发现了!”未鹤抒嚷嚷着跑了,他总是最先一个跑进来,又最先一个跑出去,一路挥舞着一根细竹枝,四下里抽打得啪啪响。未倾松想不通为什么这孩子既然想搞偷袭,还闹得这般惊天动地。然后,未琼贞便皱着眉一脸严肃地说,未月隐如何不听话乱吃东西、他一定会肚子疼的;未雪明举起手来唧唧喳喳,满面兴奋地给他看她捉到的一只颜色亮丽的甲虫;未月隐闭着嘴不说话,努力地朝床上爬,吭哧吭哧爬半天也上不去,未倾松伸手把他拎上床来,他却又扭着身子跳下地,然后再爬。这个时候才听门外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在草地里一摇一摆,然后咕咚,未倾松叹一口气,大声说:“英白不哭,自己站起来。”然后起身朝门外去,知道自己这个午觉泡汤了。
      好噩的梦啊……每当这个时候未倾松便满心悲凉地想起上一任琅琊领主是如何哀叹的。但上一任琅琊领主只有一个噩梦,他却有一群,并且他还不知悔悟地,觉得再多一个就更好。
      琅琊领主之愿,天遂。

      琅琊领主在向武皇辞行的前一夜,他依旧是面向床沿,枕臂安卧,虽然这时候已经不会有孩子踏踏踏踏地跑到他面前来了,也不会有谁来对他说大事不妙、请他立下决断,但多年习惯如此,大概改不掉了。射天狼安静地挂在床头,似乎也睡着了。
      未倾松做了一个梦,他说不出这梦是美还是噩。他梦见白茫茫的大冰原,自己站在北门神殿前,雪花零星地飘着,神殿里传来孩子们的笑语和相互追逐的脚步声。那些声音虽然朦胧,他仍分辨得清楚,因此他有些疑惑地想:还有一个呢?他凝神细听,但渴望的声音却迟迟不肯出现,于是他满心焦虑,同时很诧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定定地站在门口,朝南方眺望。正当他感觉困顿时,眼前一团火光闪动。仔细分辨,他看出那是一头巨大的红色的兽。
      他从未见过的一只兽,雄狮般高壮,通身的形状却像狐狸,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仿佛一面红色的旗,但它的样子又很凶猛,獠牙利爪,如狼。那只兽正朝南方飞奔,冰风梳过它丝绸般光洁的长长毛发,一丛丛的红色优柔地流淌,像火舌摇曳飘荡。他忽然明白自己渴望的正是这只兽的足音,但那只兽跑得无声无息,他只听见雪花缓缓飘零时的沙沙轻叹。
      回来啊……回来啊……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在心底一遍一遍忧愁地呼唤,但那红色的兽竟是头也不回地朝南方去了,留下一路血红的脚印。
      梦境总是难以解释的,那红色的兽分明越去越远,它的形状却越变越大。它真像驻马收弓那天面对的夕阳,然而赤红的光芒还在继续扩张。终于那兽的轮廓消融殆尽,漫天漫地却都被它染成了沉甸甸、湿漉漉的红色。他仍是不言不动地站在北门神殿前,窒息,无措,欲哭无泪,身后孩子们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寂静里似乎有汩汩的滔声。那究竟是玄天冰河的悲叹,还是深沉血海的抽泣?
      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前,压得他透不过气,琅琊领主被魇住了,所以,当射天狼警惕地嗡嗡振弦、狼牙灵箭急切地喀喀磨砺时,他只是蹙了一下眉,没有醒过来。
      一只染着丹蔻的手柔和地搭上射天狼坚硬的黑色铁脊,弦鸣戛然而止。高挑的灰白色身影飘到床前,那像是一个长发披垂的女子,然而此刻没有人看见她的脸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朝琅琊领主弯下腰,在暗夜里端详那朦胧的面容,似乎在仔细辨认,并和心底的印象做对证。接着她把双唇朝琅琊领主的前额贴去,像是要留下一个亲吻。但她的嘴唇只是无限地接近了那明净开朗的额头,最终却没有碰触。
      然后她跪在床前,伸出手,无限接近、却终究没有碰触、悬空地把那侧身安卧的人从头到脚缓缓抚摸了一遍。
      最后她凑到琅琊领主的耳边,悄悄发出一个声音。琅琊领主或许是因为梦魇难过而轻轻地嗯了一声,倒像是在回答。
      她舒了一口气,起身,摘下了天狼神弓和狼牙灵箭,就像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出现的一样,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消失的。
      当天光微明,琅琊领主坐起身,发现墙上空空、射天狼不翼而飞时,他轻轻啊了一声,立刻捂住了脸。他的肩头微颤,像是再不愿见那荒诞的失窃现场一样。射天狼被盗,说出去,这该是何等令人震惊的消息?
      琅琊领主该震怒罢?
      没有。
      他的胸中涌起的,是绝大的狂喜。这喜悦的浪潮竟似要杀人一般凶猛,竟像死亡一样冰冷坚硬,一时间他喘不上气,并觉得心痛欲碎,直想放声大哭,或者大笑。那个困扰他折磨他已长达九年的问题,那个令他在无数夜晚因苦思而头痛欲裂、反侧难眠的问题,那个无论他如何向神明虔敬祈求却仍感觉怀疑的问题,现在——他不仅知道了确切的答案,并看见了确凿的证据。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我的孩子啊,你真的还活着!
      天狼神弓,北门神殿琅琊未家世代相传的认主神器,如今能把它从琅琊领主身边悄悄带走的人,普天之下,还会是谁?在心失血尽肝撕碎胆碾破寸断肠后,居然得到梦一样的消息——琅琊领主,你的命、你的运,还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从未月隐到未鹤抒,每一个孩子离开他时,他经历的都是双倍的悲恸。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不知确切消息的孩子,他最偏疼的小娇儿,焦灼地揣度着他是如何地生,或者如何地死。余波回涌,因疑虑和担忧,那哀伤和疼痛已无法计量。反复猜测那个孩子黑暗不明的现状,比已知他已死去更令他难熬。
      而如今……
      喜悦的浪潮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感伤。
      你为什么要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你已来到我的面前了,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你,不想让爹爹看见你么?
      射天狼和狼牙,你曾经想要,但爹爹不能给你;如今除了你,爹爹还能给谁?
      你再开口,难道爹爹还会拒绝么?难道爹爹还能拒绝么?
      你居然,不让我看见你……你还在生爹爹的气?
      不,不会的,我一直用心教你,把你教成了一个好孩子,会照顾人,会帮助人,你不会这样不懂事地怄气……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不过,你……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
      他知足了,比以前忧惧猜疑更难熬的痛苦漫了上来,他居然还很知足。
      或许,一个人年纪渐老,又失去了很多最贵重的珍宝,他就会格外珍惜手中任何一丝渺茫的安慰,连天下无敌的琅琊领主也不例外,他会谨慎小心得违背常理、令人错愕。琅琊领主决定立刻离开上都,因小娇儿不愿意,他便卑微地惟命是从。他怕自己如果继续在上都停留,或者寻找,反而会令那遗失已久的梦境般的孩子再次远去。他打算回北门神殿,在那里等待小娇儿愿意回家的那一天。但他决定留下三千琅琊士兵。就像十年前,当他还在北门神殿被一群如诗如画般美丽的孩子环绕时,他总是叮嘱他们,要好好地爱护那最后来到他身边的、最美丽的小噩梦,那只红色的兽,他最偏疼的小娇儿。如今诗歌画卷都已烟消云散,在琅琊领主和父亲的天平上,有一端重重地沉了下去。他把射天狼留给小娇儿,同时一片私心地再为他留下三千兄长,以备小娇儿在最紧迫的时刻,能找到真诚无私的帮助。

      定天者一。
      天一生水。玄武。北。
      极北之地,终年封冻,八月飞雪,雪大如席,山走蜡象,河转玉龙,万里冰原,号称琅琊。玄河南岸,北门神殿,琅琊领主,名未倾松。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暮春里的一日,琅琊领主未倾松悄然独行、离京回乡时,秦王子谦一人候于十里长亭,以亡国巴君头骨为盏,举酒相送。翠晴馆里,亡国巴公主煦鹃从昏迷中醒来后,看见一个名叫狐都的阉奴的脸。据说一个人的命运就烙在他自己的脸上。煦鹃不知道,烙在狐都脸上的,除了狐都自己的命运,还有琅琊领主的命运,还有她的命运,还有天下所有人的命运。
      在琅琊领主离开上都的那一天,天下的命运就开始悄悄改变。首先是太子子敬死了,与后世信史洛书记载的病故有别,他其实是被人杀死的;然后在翠晴馆,一个叫狐都的阉奴告诉亡国巴公主煦鹃,她最该憎恨的仇人,是秦王子谦。
      琅琊领主未倾松,你的命,你的运,还在继续。
      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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