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

作者:於意云晋江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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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她听到了敲门声,心里微感失望。
      仗,已经打完了,兄弟们正回家。这里是琅琊冰原最南方的村子,连日来不停地有人路过,继续向北。她一直把门虚掩,这样丈夫一到家,就可以片刻不耽搁地走到她面前来,笑着说:“妹妹,我回来啦!”但现在有敲门声,说明来的不是丈夫。
      “来啦……”她一面答应着一面匆匆奔去应门,心里带着失望,脸上却挂满笑容。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门口那人牵着马,腰间牙刀的乌木手柄因为摩挲得久了,泛出了玉石般的盈盈光华。“小姑娘,我能不能借宿一宿?”他很温和地问。
      她已经二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但那个人有五旬年纪,面容高贵端庄,气度十分威严,她分明站在两级石阶上,却感觉须仰视才能见到他的脸一般,他一定是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的神色非常慈爱,称她“小姑娘”竟是如此自然,如此当然。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快请进,伯伯。”
      她迎进了长者,一个少年出来替长者牵去了马。按照敬老和待客的风俗,她请长者坐在家中最尊贵的上座,并最快速地准备好了热烘烘的面饼、烤肉和酒。“请用罢,伯伯。”她说,少年则端着一个白铜盆,里面是温水,请长者洗手。她那六岁的小儿子一直坐在长者旁边,咿咿呀呀地说话,好奇地问这问那。看来长者很喜欢小孩子,而且他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呢,不一会儿他就把小男孩抱在怀里,任凭小男孩笑嘻嘻地摸他的脸,摸他的手,还有他腰间的牙刀,直到女主人请他用餐了,他才放开小儿子。但小儿子已经和他混熟了,还是偎着他,像一块含化了的又软又甜的饴糖粘在他身上,哪怕母亲轻轻责怪、不可以这样打扰长者,他也不听。
      虽然餐饭简单,但长者享用很愉快,作为主人,她非常高兴。攀谈起来,她说,丈夫是在四年前出征去的;听说那时候领主大人遭受了很惨痛的打击,所以再次征调人马;听说那一次,北门神殿的女主三姊被敌人杀害。说到这里长者似乎有些沉默,女主人叹息难过了好一阵,才又微笑着说:“我家哥哥是为三姊报仇去了!现在仗打完啦,他就快回来啦!”长者这才又笑了一下,逗弄着怀中的小儿子,转头问身后的少年:“孩子,你怎么了?为什么很不开心的样子?”
      少年确实一直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坐在后面不言不语。听长者问话,他迟疑着,轻轻回答:“没什么。”
      女主人咯咯笑了,说:“这是我兄弟。本来,他明天该行血首礼,不过他不愿意,想要等明年呢。”
      “哦……”长者微笑着招手,“坐过来,孩子。你为什么要等明年?”
      少年实在无法拒绝长者的召唤,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长者身边坐下,却仍是低着头,满脸通红,很羞愧地说:“我……我去山里狩猎,但是猎物很小……很小……”
      “你猎到什么了?”长者好奇地问,但他问得很小心,没有一点要嘲笑的意思。
      少年涨红了脸不回答,女主人仍是咯咯笑着说:“傻孩子!”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还不到一尺长,回答长者的话:“是一只小野猪,还是一只小奶猪呢,活的,就养在后院里。”
      “哦,活捉呐!”长者笑道,“要活捉这么大的小野猪可也不容易,大猪可是很凶猛的,没和你拼命么?”
      “没……没有……”少年窘得都快哭了,却实话实说,“是走丢了,我才捉住的……”
      “真是个傻孩子呢!”长者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年的头,“不管是大是小,只要是你自己猎来的,神明都会为你欢喜,你用不着害臊!”
      “就是呢……”女主人笑得弯下腰去,“他去抓那只猪……他就抓着那猪从山坡上滚下去,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衣服也破了,腿也摔破了……那头猪倒是好好的……可是他就是不让我替他准备血首礼……哈哈……”
      长者微笑,连那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儿子也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嘻嘻笑。少年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固执地说:“不!我要等明年!明年我一定到山里猎一只大兽!猎一只最大最大的兽!听说北门神殿的红哥哥,他行血首礼的时候,就猎了一头大雪熊……”
      长者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一瞬间目光犀利。他看着少年,慢慢说:“不……孩子,你已完成了独自狩猎,这就证明你已长大。明天,我为你主持血首礼。”然后他看着女主人,“小姑娘,请你准备一下罢。”
      他的口气虽然清淡,但不容置疑。女主人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一声,少年正要出声,被长者的目光轻轻一触,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女主人临时出门,就近请了邻居朋友们,说:“我兄弟明天要行血首礼了,有空就请来罢。”回家后,连夜杀了两头羊,长者也挽起袖子来帮忙,虽然女主人感觉不好意思,但实在无法拒绝长者。羊血撒向四方,献给天上的神明;除了羊心以外的内脏和毛皮蹄趾焚烧殆尽,赠给地府的鬼魂、精灵,还有半夜过路的、不伤害人畜的妖魔。羊肉或烧,或炖,或煮,或熬汤,还准备了腌鹿肉和大青麦面饼、甜酪、酒、给孩子们的点心和糖。然后,女主人到院子里捉住了小野猪,她打算把小野猪煮到羊肉汤里去。但她先把小野猪交给了少年,说:“你杀罢。”
      要行血首礼,少年先要得取出猎物的心血。
      看样子小野猪在家里已经养熟了,在少年手里不挣不叫,只拱着鼻子嗅来嗅去,还叼他的衣服,好像在撒娇乞食。少年就抱着这只小野猪,坐在门槛上愁眉苦脸。“怎么了,孩子?”长者走到他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
      “我不想杀它呀……”少年喃喃说,“刚抓回来的时候,还是我挤羊奶来喂它……它还这么小……我本想把它放回山里去……我是想把它放回山里去的……”他又满脸通红地垂下了头。
      长者笑了,抚着他的头说:“那就放回山里去罢。”
      “可是……”少年问,“明天您不是要给我行血首礼么?”
      “没关系。”长者说,“你就把它放回山里去罢。等它长大了,长成一只凶猛野兽的时候,你再和它堂堂正正地决斗罢。”

      第二天,受邀请的人们一大早就来到少年的家,准备参加他的血首礼。“兄弟,你猎到什么了?”他们都很高兴地问。少年垂头红脸,回答不出。“啊!还保密呐!”人们都轰笑起来,他们兴高采烈地落座,空出了最上首的位置。女主人将菜肴端了出来,好些姐妹来帮忙,她们感觉很奇怪,因为盘里锅里都是羊肉和腌制的鹿肉,没有新鲜的野味——那小兄弟的猎物呢?
      后来长者走出来,在上首端坐。他抬手示意,于是人们都拔出了牙刀,静静等候。少年轻轻走到他面前,人们都诧异极了,因为,按规矩,这个要行血首礼的小兄弟,应该把他获得的猎物的心血奉献在长者面前,可现在他的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呢。人们不由得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少年听到左右的人声,感觉更加窘迫。他几乎想扭头逃跑了,但长者微笑的目光引着他一直上前去,他单膝跪下,感觉到长者的手掌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我曾为一个孩子举行血首礼。”长者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似乎在缭绕回响,顿时满室寂静,人们都屏气凝神地细听。他继续说:“我让那个孩子到山里独自狩猎,他却空着手回来。他对我说,现在是春天,万物繁衍生息,如果他猎一只小兽,不能表现他的勇敢,并使大兽失去辛苦哺育的后代;如果他猎一只大兽,那么小兽将失去养护,还不待长大,便死于饥饿或敌害。他说,他不愿意做和身份不相当的事,也不愿意做带来多余伤害的事。听了他的话我非常高兴。我用特别的方法为他举行了血首礼,然后在那年秋天,他到山里猎来了一头老虎。今天……”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仍将用那特别的方法来宣布,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说完,长者拔出了自己的牙刀。他用右手食指在刀锋上轻轻一划,血珠顿时涌了出来。他就用自己的血在少年的额头擦出了一道鲜红的痕迹。鲜血一触上少年的额头便凝固了,表示神明认同了长者的宣告。因为神明知道,在琅琊冰原,再没有比这更神圣更庄严的鲜血,再没有人能发出比这长者更有力更确凿的宣言。
      人们纵声欢呼,相互用力敲击牙刀,发出铿锵昂扬的铮响。
      少年——现在他已经成年了——抬起头来,满目欣喜,他张了张嘴,因为羞怯和激动,尝试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喊出来:“爹爹!”
      长者俯身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孩子……我的孩子啊!”他轻声、却坚定地回答。

      中午过后,欢宴结束。女主人忙着收拾屋子,好些姐妹留下来帮忙。长者要继续北去,他的儿子替他牵着马,送他到了村子的最北端。要分别的时候,儿子问:“那位和我一样行血首礼的哥哥,他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里?还有,爹爹住在哪里?秋天,等我猎到大兽以后,我去探望爹爹。”
      “那个哥哥叫未琼贞,他已和神明同在。”长者回答,顺手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爹爹的名字是未倾松,住在北门神殿,随时欢迎你来,孩子。”

      琅琊领主未倾松,一个连高洁青松都要折腰倾慕的人,在他的风采下,人间最尊贵帝王的光辉也要黯淡三分,他堪配与诸神同飨。
      琅琊领主未倾松,他是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他的家,就是庄严神圣的北门神殿。
      琅琊领主未倾松,他是琅琊冰原所有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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