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

　　自从那夜被煦鹃看见后，辉樱夫人就再也不在暗夜里跳舞了。为此煦鹃心里竟有些隐约的怅然和歉疚，有几天半夜，她一个人坐在堂上，掩起门，摸索着那些看不出表情的铜面玉面，觉得那夜或许不该听从狐都的怂恿，来看这翠晴馆里另一个不能入睡的失意女人抒遣寂寞。知道别人的隐秘真不是好事，她坐在黑暗里想，不管这隐秘是大是小，是善是恶。而此刻，她还知道，那个叫狐都的家伙，一定是在花木浓荫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每一滴晶莹的露珠，偶尔还会娇媚地掩口轻咳。
　　那个叫狐都的家伙，和她一样，是个永夜不眠的人。她是不知为何事而烦闷难眠，而他是似乎总是不知疲倦地在万籁俱静时等待露水悄悄凝结，就像虚空里有谁悄悄地沁出了泪。或许那露水只是个幌子，他其实在等待别的东西——她冷冷微笑着想——他等的，是地府里的妖魔罢？
　　那个叫狐都的家伙，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总是让她感觉厌恶和不祥呢？是因为那笑容太过刻意谄媚么？但讨好的媚笑，不正是一个下贱阉奴应该的表情么？
　　每个静夜，当煦鹃从屋里孤零零地走出来时，稍微留神，总能看见狐都那细高挑的身影在花木间半掩半露，清白颜色，仿佛一团烟勉强成形，眨眼间就会袅袅消散。狐都总是弯腰笑着向她问候：“公主……”静夜里他总是称呼她公主，仿佛在不怀好意地提醒她，往昔尊贵快乐的生活只是梦境，如今她在仇雠的皇都夜夜无眠，那美好的梦境，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笑得低声下气，似乎正乞怜地向她摇着一条不存在的、毛茸茸的大尾巴，煦鹃却总在心底疑惑，他的脸——那笑容下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人是不会有尾巴的，她害怕地想，这个表情讨好的阉奴，如果他有尾巴，那么他的獠牙和利爪又藏在哪里了呢？
　　煦鹃想起小时候听宫中老嬷嬷讲故事，这世上最凶恶最可怕的动物，不是老虎，不是狮子，不是豺狼，是一种人样的兽，那兽有一张漂亮的人脸，总是笑眯眯的，走在闹市里，和人打招呼、讲笑话，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说话，还会送给人很多很好的礼；然后在深夜里，人们都睡熟了，它就偷偷地跑出来，睁大眼睛觅食。白天它对哪个人最好，夜里它就用爪子掏出谁的心脏来津津有味地吃掉，心上还残留着那人白天对它的喜爱和感激，因此它觉得味道格外好……煦鹃想起在刚听到这个故事时吓得不敢睡觉，躺在床上还把手捂紧紧地捂在胸前，因此夜里做了噩梦。
　　“嗯嗯……公主，该拿定主意啦……”那个叫狐都的家伙，竟收起巴结的笑容，苦口婆心般地叹息说。
　　这一夜是月圆，天气放晴了，夜空里没有云，月光像一层蓝幽幽的油涂满了一天一地，不似故国所见的喜悦灿烂，而是暴戾乖张，月华满身，竟有火烧火燎之感。花木的枝叶都历历清晰，反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远处的房顶是深铅灰色，更远的地方，缺少了一角的五檐牌坊也浮现出黑色的轮廓，真像一头形状古怪的巨兽蹲踞在地。平时阴雨晦夜里不曾看见，如今突然发现它的形容，真让人不禁怀疑平日里它也会如此老实么？那些不见行迹的深夜，它又在哪里？
　　“你说什么？”煦鹃问。
　　“该拿定主意了——是去秦·王府，还是进宫。”狐都道，“明天宫里就会来人，公主没时间再想啦。”
　　从巴国掠至上都的女奴，早就被分赐给了有功的战将和爵臣。但在那之前，数十名年轻女子被先挑选出来，送至翠晴馆，这是准备进献给武皇的。她们中间有歌舞伎，还有就是如煦鹃这样娇艳的妙龄少女。辉樱夫人要负责教导她们宫中的举止进退规矩。算算日子，离初入翠晴馆已有多少天了？月亮已从冷笑的弯弯薄唇变成怒目滚圆，煦鹃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荒僻冷清的翠晴馆。已亡巴国的公主，美丽的处女，这战利品中难得保存完好的珍玩，进入皇宫后不可避免的命运，自然是在武皇的龙床上袒露身躯，以此向胜利的君主展示臣服的娇样。
　　那时节，她是否要谄媚讨好地笑呢？
　　煦鹃狂怒地注视着狐都，想不通这阉奴怎敢如此笑嘻嘻地揭她的伤疤。一时的愤恨后她更觉颓然，她这公主的身份，不过是臣服时多一分的耻辱，令胜利者多一分骄傲，如今在这翠晴馆里，她真比这阉奴更高贵更自由么？
　　“公主知道么，大洛当今的皇上和巴国曾有盟约，当时皇上尚未称帝，当时的巴国王，就是公主的父王了。”狐都摆出正经的表情徐徐地说，“当时两国立约是共击祝容，还有就是——”在煦鹃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视线里他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了：“就是约定了儿女婚姻，要让公主到上都来，和哪位小王爷成亲呢。”
　　“你知道的，还真多呐！”煦鹃冷冷地说，关于这件事，她隐约还有些印象。她是巴国王的独女，在深宫里懵懂地听到了有关自己亲事的只言片语，以及当王储的兄长是如何反对这桩婚事的。不过她当时年纪还小，并且公主出嫁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似乎就在这婚事的漫漫准备期间，巴国和大洛成了仇雠。
　　“当时公主若是嫁了过来，必然不能受委屈，是要做正室王妃的。”狐都微笑道，“不过当时齐王、秦王、燕王都已婚配；越王年纪太小；鲁王为人虽好，可惜生母身份低微，想来没有什么大前途；韩王天分稍逊，憨愚木讷，十分无趣；晋王出身既高贵，模样不差，机智气魄过人，只可惜他偏好男风，对女人的兴趣不大——以此说来，不管是做鲁王妃，还是韩王妃晋王妃，想必公主都不会开心。当时婚姻不成，对公主来说未必是坏事，更何况世事难料，公主现在有更好的机会……”
　　煦鹃疑惑：“更好的机会？”往事不可追，但现状也难得称好。
　　“翠晴馆里的人，虽然都是要送进宫的，但夫人做主，送一两个到秦·王府也不算过分。”狐都戚戚查查地继续道，“灭巴，秦王功劳最大，却并未贪图珍奇、多占金帛奴隶。秦王是夫人带大的，夫人心里偏爱，想必会用心挑个美人儿送给他。公主姿容绝代，进了秦·王府，必定出众，更何况……嘿嘿……嘿嘿……”
　　“何况什么？”煦鹃已是听得满腹怨怒，更觉狐都笑得鬼祟无耻。
　　“何况秦王妃已经死了。”狐都吃吃笑道，目光兴奋地灼灼精亮，似乎没察觉煦鹃口气里的冰凉恨意，仍是自顾自地把如意算盘拨得哒哒响，“听说秦王也是个重情的人，看在夫人的面上，必对公主青眼；公主若是与秦王琴韵和谐，再为秦王生个小王爷，要当王妃可不是难事。今日虽清苦委屈，到时候依旧是尊荣富贵，说不定能更上层楼……”
　　“够了！”煦鹃暴怒地怒喝，“够了！”与秦王琴韵和谐、生儿育女，想一想，她都会炸裂。“我死也不去秦·王府！”她在心里口里一起咆哮。
　　狐都惊讶地看着煦鹃，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断绝这样的好前程。他看着煦鹃在清明的月光中咬牙切齿，慢慢地明白了什么，不禁失笑一声，惊诧地问：“难道公主恨秦王？”
　　恨么？不恨！一个恨字实在太简单！她不恨，她只想寝其皮，食其肉！她只想颠覆了这个大洛帝国、让他也尝尝亡国灭种还偏要以色事人的滋味！她只想变成鬼并把他也拖下地狱的油锅！一想到秦王，煦鹃的心里只有窒息和疯狂，却没有恨。她恼怒地盯着面前这个阉奴——就在不久前，当月亮还像一根纤眉忧愁紧蹙时，是谁告诉她事情本不至如此？是谁告诉她只因秦王不肯受降、才有那么多恐怖的屠杀和掠夺？那夜他轻描淡写地在她心中播下火种，今夜，又一本正经地劝说那仇人是奇货可居、莫失良机。月亮变了，他也变了，如此不知羞耻，如此污秽低贱，这残废身体里寄居的灵魂果然也畸形卑劣……
　　煦鹃拂袖，扭头便走，不屑表示半点愤怒和厌恶，心里正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听这谄笑奴婢的任何一句话，身后却依旧传来了冷静如坚冰的声音：“公主既然恨秦王，事情就更好办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溜进耳朵里，化成沁凉雪水浇过沸腾的心脏，于是心脏嘶啦啦裂开了，“秦王虽是位高权重，这世上一样有人能杀他……”
　　煦鹃不禁放慢了脚步，继续听背后传来的冷冷寒冻的戚查冰凌响：“夫人本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女人，如今困居翠晴馆，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公主可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狐都轻快地说着，带着些天真的笑意，淅淅沥沥的声音像珍珠滚落玉盘般悦耳。煦鹃走不动了，越听下去心念越涨，从裂开的心脏里长出了新的肉块，填堵流血的裂口，这果然是上天派来帮助她、教导她的人面妖兽。她立定了身，颤抖着冷笑。
　　这一夜煦鹃睡得又香又甜，自从到上都，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酣沉。早晨曲枝醒来时，意外地看见煦鹃居然还在身边好睡，她或许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嘴角竟凝着些笑意。正午后，宫里来了车马，辉樱夫人暗暗地看向煦鹃，煦鹃却是从容地向她拜别了。她那般爽快令辉樱夫人吃惊。“你……”辉樱夫人握住煦鹃的手，蹙眉忧愁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女孩怎么会突然间变得有些陌生，那眉宇间闪动的娇媚如此燥热和异样，好像有谁在她天生高贵的面容刻下了几分不自然的败笔。她的眼神里去意坚决，辉樱夫人只好轻叹一声罢了，松开了手。
　　暮春时节，阳光一日热过一日，风中已隐隐有了夏季的悍然。翠晴馆里一贯的沉寂被难得地惊破，漾起了些微涟漪，就连浓荫里的鸟儿们也扑扇着翅膀飞来蹿去，在枝头跳跃着，警惕地留意这一园的人如何奔忙，叫声比平日更急促更杂乱。啾啾的乌鸫在闹，叽叽的鹪莺在笑，还有咕噜噜、咕噜噜，那是从极高的大树上，顺着风声一起流下来的、低沉模糊的夜枭的嘲弄。混在这些浮躁莫名的叫嚣里，有一种悲泣般的声音就不那么明显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是谁隐在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声声滴血地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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